第四章

李清照這闕“醉花陰”自是幹古絕唱,寫盡相思寂寥之意,這皇帝在文藝方面極有天分。一聽之下便叫好不迭,把欄杆拍遍,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又想大聲抒發自己心中的感懷,卻又怕打斷了白沉香的天簌歌聲;若是讓白沉香停下來唱一句歇一句,容自己能細細咀嚼,卻又抵不過心中想聽到下一句妙語的慾望。只急得趙佶坐立不寧。

一路來到最後。趙佶忽地安靜了下來,耳畔白沉香愈唱愈慢,字字都似從幽幽飄渺處飄出來:“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不消魂?這人比黃花瘦一句,真寫盡消魂滋味。高強雖然是早已將這闕詞背的滾瓜爛熟,但身臨此境。聽着白沉香用冠絕當時的歌喉,將這一闕詞唱的低迴婉轉,蕩氣迴腸,猶有悵惘之意。那趙佶乃是初聞,那種震撼不能言表。直到白沉香語音嫋嫋。消失良久了,這位大宋皇帝仍舊是失魂落魄,久久不能自己。

白沉香收了歌聲,美目流轉,見趙佶仍舊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情知這最後一句太過消魂,當令皇帝咀嚼良久,自然不去打斷,忽地向旁邊一瞥,正望見高強在狠狠地瞪她,臉上全是恐嚇威脅之意。

無奈衙內全無殺氣,白沉香又是老江湖,壓根就不放在眼裡,反而將大眼睛睜圓了又回瞪過去,單憑眼睛的大小就足以壓倒高強了;旋即又是媚笑,笑得那一對眼睛彎彎的,恨的高強牙癢癢。

倆人正在無聲地用眼神對撼。忽聽趙佶悠然嘆了一聲:“如此消魂,入骨,如此消魂入骨!香香,此竟是何人所作?你若再不說。莫非要朕吐血不成?”

白沉香忙離了琴。拜了拜,起身道:“官家容稟,此乃奴家近日所得,填詞者乃是故趙大觀文三男婦,未亡人李氏。該詞乃是李氏孀居之後。閨閣中思念亡夫所作。”

趙佶聽見是李清照所作,用力拍了拍手,向高強道:“高卿家。這竟是無心插柳了!原本今夜朕欲往博覽會金石齋見李氏而不得,不想卻在此得聞如此妙詞。古人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即此謂乎?”

高強又瞪了白沉香一眼,心說你這下滿意了吧?也不曉得如何回話好。只得信口應付了幾句,趙佶正在興頭上,也不在意,又向白沉香說這詞的妙處所在。

白沉香應和了兩句,忽道:“官家適才所言。欲見一見這李氏之面,不知此意可真否?”

趙佶板起了臉:“君無戲言!”隨即又變了臉,作驚喜狀:“香香可有良法?”

白沉香隨即便說出。原來李清照今天本來就在她這裡盤桓,忽然天降大雨。白沉香便留客。一頓晚膳吃了一半。趙佶便忽然來到了。眼下李清照還在這樓裡沒走。若是趙佶想要見上一面,徑宣其來見便可。

趙佶大喜。若是原本他只是對李清照的聲名好奇的話,那麼這一闕醉花陰卻已經將他的胃口全部吊了起來。基本上已經進入“李粉”地心理狀態。聽說李清照近在咫尺。哪裡能不想見其風采?二話不說,立命隨行的內侍前去宣召。

高強這裡急的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其實他倒不大擔心趙佶荒淫無道,對李清照見色起意之類,從歷史上趙佶的作爲來看,頂多能說他比較輕佻。離荒淫暴君還差了十萬八幹裡。問題在於這事起的突然,白沉香顯然是有意要把李清照引薦給皇帝,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正因爲不明白。故而才心中焦慮。忍不住又看了看白沉香,卻見這美妓行首偷偷丟了個眼色過來,示意他少安毋躁,高強心下略略安穩。心想白沉香一直都是站在自己這邊,諒來不致作出對自己有損的事情來。

少停,內侍回來。身後卻不見人,一見趙佶惶恐跪地,道:“稟陛下。那李氏竟敢不奉詔,只留書一封。徑自登車出樓去了。小人追趕不上,只得齎這一封留書前來面聖,伏請陛下降罪!”說着叩頭不迭。

高強卻又是一驚,這李清照膽子好大!猶記當初自己結識了白沉香,便想通過她能和李清照見上一面。不想李清照以禮節爲由加以婉拒,全不顧白沉香地閨蜜之情,還有自己當時已經有了的一點才名。至今日她孑然一身,面對天子地賞識,居然仍能拂袖而去,這點風骨簡直堪比古代的那些隱士高人了,就連李白雖然號稱“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那其實多半也是屬於發酒瘋,這廝後來向永王求職的文書便大拍馬屁,可謂折節求官了。

這時候就顯出趙佶的特殊之處來。對於自己所欣賞的人,尤其是李清照這樣風骨和才華都堪稱一時之表表的人,他竟然絲毫沒有發怒之意,只是長自嘆息。跌足道:“直如此無緣!”嘆了一會,纔想起內侍還跪在那裡,手上有一封李清照親筆的回書,忙叫拿來看。

高強這時卻不知白沉香究竟搞什麼花樣了。只見趙佶接了回書,那是一張粉色薛濤箋,折作一個方勝,角上起一個折,看起來頗顯巧思。趙佶打開看了,搖了搖頭,忽然遞給高強道:“高愛卿,你且看看。這竟是何意?竟將朕比作登徒子了!”

高強嚇了一跳。忙接過來看,見李清照果然將趙佶比作登徒子。說道秦樓楚館,豈宜面會,即君自命登徒子,豈以臣妾爲東家之子耶?女人用來噎男人的話,這可算得甚重了。

他一時想不到如何說,白沉香卻嗔怪地瞟了趙佶一眼,故意道:“官家,這可枉解了李姐姐之美意了。豈不聞東家之子逾牆窺登徒子三年。而登徒子目不斜視?李姐姐以登徒子譬之官家,正是勉勵官家當效登徒子,不以女色爲己好也!”

高強一呆,心說登徒子被當作好色之徒的代名詞,敢情還冤枉了人家了?想想自己果然不曾讀過登徒子好色賦地全文。人云亦云,實在可怕。那邊趙佶被白沉香這麼一說,卻喜笑顏開,絲毫也不以爲忤了,反而又在那裡讚歎李清照不同凡俗。

白沉香忽然也在那裡嘆,左一聲嘆。右一聲嘆。幽幽說道:“官家。想李姐姐平生遭際,委實可嘆。出嫁不久,趙大觀文便以黨籍案而與李侍郎相左,李姐姐處身其間。可想見其難!貶官青州。而怡然自若,卻不料盜賊橫起,竟殺其夫婿。害她寡居至今,獨自怎生得黑!”

趙佶一怔。忙問李清照守寡的經過,白沉香不答,只向高強一指:“此事高相公親身所歷。官家欲知詳情,徑問高相公便可。”

高強忙將當日趙明誠死於匪患一事說了,並說及自己親自率軍追

擊。從賊人手中搶回了李清照。使她清白不致爲賊玷污。這件事當時鬧了一陣。但畢竟不是什麼大事,趙佶未知其詳。此刻

細細說來。其中竟有許多轉折。驚心之處教這位九五之尊爲之扼腕。待聽罷,趙佶方纔搖頭嘆息道:“如此說來,李氏得存名節性命。皆賴高愛卿之大力也!而朕今日得能聞此妙詞,亦有賴卿當日之力也!”

白沉香聞言卻笑道:“官家。今日這闕詞。果然好麼?當日奴家初聞時,也以爲神作。不料李姐姐卻說。那日她被高相公從賊人手中搶回,聽聞夫婿死於賊中,心中已萌死志。乃是高相公以一闕妙詞動之。復經杭州燕應奉唱出。纔打消了她地死志,後於孀居之時念及那闕詞。又勾起思念亡夫之情。方纔有這一闕醉花陰哩!”

高強瞪目,心說怎麼說到我頭上來了?隱隱已經覺得白沉香地“陰謀”快要浮出水面,卻不及細思,那邊趙佶聽說這一闕醉花陰竟是因爲受到高強地一闕詞地啓發而作,哪裡按捺地住好奇心?已經在連聲催問高強,問他當日到底給李清照作了什麼詞。

高強心中好不尷尬,剽竊原作者地詞來解勸作者本人,這種事當時逼於無奈作了也就罷了,現在要拿來炫耀,高衙內地臉皮卻委實無有如此之厚。正不知如何應付,白沉香卻忙不迭獻寶,說她已經從李清照那裡問了來,隨即也不奏琴。便用手打着拍子,唱起當日高強剽竊地武陵春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趙佶聽罷,又是呆。再看高強時。眼神卻又不同,居然流露出一絲嫉妒之意:“如此好詞,怪道以李氏之才,亦念念不忘,更因此而作出那闕醉花陰了!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爲何這等妙手旁人卻無,只在高卿家與李易安身上?”言下之意,怎麼我就“妙手”不來這等好句呢?

高強大汗,心說我這是抄地!看趙佶地樣子,好似很有意思要當場來幾張御製詞。和這兩闕詞掰掰腕子,更加不敢接口,一面口中胡混,一面偷偷去瞪白沉香,看你給我惹的事!

哪裡曉得白沉香給他惹的事纔剛剛開始哩!只見白沉香向趙佶笑道:“官家,李姐姐如此才情,卻落得孀居寂寞,實堪憐情!奴家見官家委實愛情李姐姐的人才。何不降聖恩,爲李姐姐再覓一門好姻緣,俾她得以再醮?”

高強大吃一驚,這才明白白沉香到底想幹什麼:這美妓行首竟然是想給自己和李清照做媒,恐怕她說話不夠分量。居然拐彎抹角,用盡心思,讓皇帝來做主!

還沒等他開口,趙佶已經被白沉香這個提議打動了,叫好道:“甚是!李氏才情俊賞。遭際堪憐,朕若能賜她一門美滿姻緣。豈非一樁美談?”卻又皺眉道:“只是,李易安如此才調,尋常俗物男子怎配得上她?若是朕所指非人,卻是將一件美事辦作醜事了。”

高強見勢不好,忙就着趙佶地話道:”官家所慮甚是,況且臣曾聽聞,李氏心念亡夫,欲繼承故趙鴻臚地遺志,編輯一部金石錄出來,爲此節衣縮食,雖景況窘迫。食不見肉,衣不見絹,亦不改其志,足見故趙鴻臚在她心中重比千鈞。官家縱有意令她再醮,奈何其心堅似鐵?李氏性情剛烈,若是官家賜婚不當,弄出事來。莫要污了官家的清名。”不敢明說,只能拐彎講,你趙佶要是亂點鴛鴦譜。不管李清照愛不愛嫁,她那裡一怒之下弄個投河上吊之類地,天下地士大夫不把你罵死纔怪。

趙佶卻是愛情羽毛地皇帝。聽了高強這話,也曉得輕重,一時猶豫。白沉香卻好似唯恐天下不亂,索性把話挑明瞭來說:“官家,若是以旁人賜婚,李姐姐諒來不喜,如今卻有一位大才子,人才足以配得上李姐姐而有餘,二人更曾共患難,彼此相敬。官家倘若玉成這一樁姻緣,正是大大地美事也!”一面說,一面用眼睛向高強指。

趙佶不是傻子,到這時哪裡還不明白白沉香地用意?看看高強。不覺笑道:“誠如香香所言。高卿家與李易安倒真是天作之合也,才情俱爲本朝翹楚,高卿家復又對李易安有再造之恩,若是得從高卿家,諒來李易安不致有異。”

完蛋完蛋。再不推辭就晚了!高強連忙跪倒,腦子轉得如同新一代硬盤一般飛快,一口氣舉出數條理由來:臣家中已有妻妾數人。李易安若要配臣,便須爲側室,豈不虧待了她?臣年方二十四,李易安卻大臣三歲,少夫老妻,誠爲不諧;李清照心念亡夫,臣雖然對她有恩,卻無男女之情。倘若蒙官家賜婚,此女心存報恩之念,或許願從,卻難免婚後鬱鬱而終,這豈不是活活逼死了一個才女?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彼此身份不和,年紀不和,情分亦不合,倘若強配,終成怨偶。下場大抵是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本是他當初剽竊來寫給妻子蔡穎的,蔡穎一直藏在自己的梳妝盒中,自然不曾流到市面上,趙佶從未聽過,這時一聽,其中恍惚嗟嘆之意果然叫人難以自己。當即被折服了:“高愛卿所言甚是,婚姻大事,朕自不當輕許。李易安遭際堪憐,朕當命人時時存問如 …”

沉吟,然後看了看高強,忽然恍然:“高卿家,你先是救回李氏,今又請她來京城開設金石齋,莫非便是存問之意?李氏寡居後生活困苦,你想必是得知了。故而以此救濟,使她生活無憂,又可盡心於亡夫地事業,是也不是?”

“是是,官家聖明。”高強這可不敢說嘴了,心說陛下你果然厲害,到現在纔想到麼?

趙佶大爲得意,當即命高強好生看顧李清照,不但要象以前那樣照看其起居飲食,從今以後更要關注李清照地個人生活,尤其是婚姻大事,倘若有什麼妄人想要糾纏她。許可高樞密以聖旨地名義來打擊對手。

接到這種近乎惡搞的聖旨,高強只有哭笑不得地份。大概皇帝認爲自己一再關心李清照,根本就是心中對她有意,但又格於種種障礙,不得親近,這才下了這麼一道聖旨,皇帝想看笑話地八卦心情,其實和普羅大衆也沒什麼兩樣。

鬧了一陣,趙佶也累了,便吩咐散了酒席,自己要安歇在白沉香房中,高強自然告退。趙佶自顧上牀,揮揮手便罷,高強退到門口,卻見白沉香上來掩門,揹着皇帝地視線。狠狠瞪了高強一眼:“高相公,你今番殆矣!”

高強一頭霧水:殆矣?我完蛋了?我哪裡完蛋了?

樂和站在門外侍侯着,前後都聽地明白,見高強還懵然無知,只得小聲道:“衙內,李易安走是走了,可隨即又悄悄回來了。適才衙內向官家所說的話,她可全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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