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等人魂飛魄散,一起涌入帳內,一眼望見宋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身下一灘血跡,吳用站在他身旁,手中一柄短刀,那血兀自從刀上一滴滴向下落着!
雷橫目眥欲烈,大叫一聲:“好個賊子,敢傷我哥哥!”卻待拔刀去砍時,腰間一摸只摸了一個空,這纔想起自己的兵器方纔被裴宣收了去了,當即飛起一腳,向吳用踢去。吳用正是滿面驚惶,見雷橫一腳飛過來,已是躲閃不及,下意識伸手去擋,只聽雷橫痛叫一聲:“好賊子,敢傷你雷爺爺!”他這纔想起手上拿着一把短刀,適才抵擋之時正將那把刀刃劃在雷橫的腳上。
吳用手一鬆,那把短刀丟在地下,兩手連搖,大叫道:“衆家兄弟且慢!聽我一言!”
卻哪裡有人聽他?呂方手快,俯身從地上拾了那把短刀起來,待擡起頭來時,但見黃信燕順一邊一個,已經擒住了吳用的胳膊,立時喝一聲:“好賊子,納命來!”起手一刀,直刺吳用的心窩。
吳用被黃信和燕順擒住了,掙扎不得,眼見性命不保,那一柄沾着宋江鮮血的刀直刺心口,兩隻眼睛睜得極大,口中卻喊不出聲來。眼看這一刀就要刺入吳用心窩,冷不防旁邊有人上來撞了呂方一下,呂方冷不防,站腳不定,那一刀便刺的偏了,斜斜從吳用肋下掠過,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吳用大叫一聲,還以爲已經中刀,料想性命難保,兩眼一翻,竟昏了過去。
呂方斜跨一步,站定了身軀,回頭才見是劉唐撞了他,登時火往上撞。喝道:“劉唐,你莫非也是這賊子一黨?”說着那把短刀已經提了起來。
劉唐瞪圓了眼睛,一眼也不看他手裡的刀,怒道:“宋江哥哥中刀,生死不知,正該設法相救方是道理,這廝縱然奸惡,也須問明瞭原委方可處置。豈由得你一刀殺了?”
呂方一愣,這纔想起來宋江還躺在地上,忙收了刀去看時,只見朱仝和公孫勝正扶着宋江坐起來,宋江雙目緊閉,身子軟軟的,也不知死活。他立時將刀收起了,搶上去看宋江時,公孫勝已經哭了開來:“哥哥,哥哥。你且睜眼看看兄弟們吶!”
衆人聽見哭聲。俱都大驚,一起圍上來看時,只聽帳外腳步聲亂響。楊林領着數十個刀斧手闖進來,上去不由分說把吳用捆了,口中用一道繩索勒緊,教他說不出話來。而後向公孫勝稟報道:“公孫哥哥,如今宋江哥哥中刀,山寨大事難言,還請哥哥權攬號令,以免衆兄弟羣龍無首。”
公孫勝一愣,接着又哭:“宋江哥哥生死未卜,說什麼號令不號令的……”他這話剛說一半。那邊竟聽見宋江哎喲一聲,轉醒過來。
公孫勝、劉唐、楊林這幾個心裡有鬼的一起大驚,心說這宋江怎麼沒死?公孫勝忙又低頭去看時,只見宋江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再一摸他後背,那血汩汩直流,公孫勝心下頓安,心知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
宋江撐着左右的朱仝和公孫勝。擡起頭來,雙眼漫無焦點,四下掃了掃,口中呀呀幾聲,卻不成句子。公孫勝見他已是說不出話來,料想這一刀劃破了肺葉,出不得聲,趕緊道:“哥哥,殺你之人可是那吳用麼?”
宋江微微點頭,忽地眼睛又是一睜,好似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公孫勝忙問:“哥哥,山寨之事,如今何人爲主?”
宋江喉間咯咯幾下,眼睛轉過去看了看朱仝,又回過來看了看公孫勝,忽地長長吐了一口氣,頭向下一歪,就此沒了氣息。衆人都是刀頭舔血之輩,見此哪還不明白?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帳中哭聲頓起,不一會人人皆哭,楊林帶進來的那些刀斧手都是刀頭衝下,站在那裡哭。
這消息不一會便傳到外面,盞茶功夫,梁山上下盡是哭聲。宋江作這山寨之主,梁山上下號令嚴明,財源又從無匱乏,衆嘍兵都承他的恩惠,如今驟聞噩耗,多有人哭地死去活來,大叫天不佑善人,甚至“相從於地下”這種話也有不少人在那裡喊。
哭聲傳到宋江的房中,此處都是宋江的親兵,聞知此訊如何不驚?哭的格外響亮,不提防屋中一聲長吟,有人叫道:“外面何人哭泣?所爲何事?”
宋江的親兵聽見聲音,倒似是武松的音調,忙搶了進來,見牀上武松已經半坐起來,這一下幾分驚喜,忙上前道:“武二爺,您老,您老醒了!”不待武松問話,已經將宋江的死訊說了。
武松乍一醒來,卻聽聞宋江死訊,猶如被人摘了心頭肉一般,大叫一聲“痛殺我也!”翻身又暈了過去。那幾個辛兵見勢不妙,莫要剛沒了宋大爺,又疼死了武二爺,那時怎麼是好?這邊掐人中捏虎口忙的不亦樂乎,那邊有人飛奔去請山寨醫官來。
醫官本在外面,即刻進來用幾支金針刺穴,武松這才悠悠轉醒,氣息稍定,便要掙扎着下地:“我宋江哥哥在哪裡?待我去看來!”
幾個親兵趕忙勸阻,要武松好生休養,卻哪裡拗得過?只得用一副槓子,將武松擡了,兩個腳力好地親兵前後扛着,飛奔到楊雄寨子來。
待得到時,天光已經透白,楊雄寨子外不少人已經收了悲聲,坐在地上只是發呆,看來是剛剛得到死訊的傷痛過去,已經有人開始考慮起往後這日子該怎麼過的問題來。這些人中間許多都是黑風營的嘍兵,忽然見到受傷不起的武松醒轉到來,都是大喜,紛紛搶上前去,七嘴八舌說個不休,有些人說着說着便又哭了起來。
武松眼中含淚,吩咐那兩個親兵將自己放下來,雙腳用力站定了,自覺除了身上無力,那幾處箭創也不是如何痛楚,便分開人羣,向帳中走去。衆嘍兵見武松居然已經可以用自己的腳走路了,一時都歡呼起來,好似又找到了主心骨。不由自主地便簇擁着武松向前走去,不一會人越聚越多,武松就好似一個颶風的風眼一般,裹着一大羣嘍兵甲士直向楊雄寨中闖去。
此等聲勢,楊雄那些嘍兵如何敢當?更何況爲首的便是山寨一等一的好漢打虎英雄武松了。武松全無阻攔,越走越快,大步搶進帳來,迎面便見帳中央放着一張几案。上面放着宋江,衆頭領分作幾行跪在下面默默無語。
見武松來到,衆人也是驚喜,紛紛起身來迎,武松胡亂應了兩聲,搶到宋江身前,撫屍大哭起來,聲聲只叫哥哥,衆人見他哭的傷心,又牽動了心緒。許多頭領又跟着哭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公孫勝和朱仝都上來勸,說道武二郎箭創在身,大悲傷身。還得節哀。武松這才收了悲聲,擦了眼淚,問二人:“兇徒究系何人?”
公孫勝不說話,把手一指,武松循着望去,但見帳中一角捆着一人,一身書生地青袍在衆好漢或鎧甲或直裰地裝扮中分外特別,不是吳用是誰?
武松怒目圓睜,大步邁將過去,一手提起吳用來。一手便要打,旁邊衆人見勢不好,武松號稱精拳伏虎,那拳頭可是連老虎都打的死地,吳用這小身板挨地幾拳?燕順雷橫攔腰抱住,項充李袞二人齊上架住武松的拳頭,衆人一擁而上,將吳用從武松的手中搶了過去。
武松掙扎幾下,只因傷後身上無力。這幾個也都是武勇之人,一時掙扎不開,怒道:“爲何不許我打這賊子?你等竟不思爲宋江哥哥報仇麼?”
朱仝上來勸道:“武二郎,非是我等不欲爲宋江哥哥報仇,只是前此已經與官兵約定了招安,如今宋江哥哥忽然歿了,官兵不日必來申履前約,我山寨無主,正不知如何應付,以此商議。此人害了我家哥哥,必要將他在哥哥靈前剖心挖腹,以爲祭奠,方解心頭之恨!卻不急於一時。”
武松這才罷休,正要問起山寨大事如何,忽聽外面一聲“報~~”,拖的老長,由遠及近,乃是一名探子飛奔來報,不是緊急軍情,不得如此。
衆人這心頓時就提到嗓子眼了,宋江剛剛死去,衆心不安,要是有什麼緊急軍情,如何應對?一片沉寂中,那探子飛奔進來,“報~”聲剛歇,便道:“稟各家頭領,今山下官兵大隊殺到,水師四下合圍,已經將水寨弟兄盡數趕了出來,船隻都已奪去。”
“轟”的一聲,帳中響成一片,卻是梁山衆將出於不意,你一句我一句地問話,結果誰的話都聽不清楚,混成了“轟”的一句。武松見勢不好,氣沉丹田喝一聲:“且慢!”衆人這才安靜下來。
武松便問:“確是官兵?打的哪路旗幟?官兵多少人馬,多少船隻?”
那探子口舌便給,急道:“小人探的明白,確實是官兵無誤,打的旗號乃是三路招討司,帥旗上寫着高字,想是高招討親自到了。官兵趁着天明之時,一上來就是幾百艘戰船衝進水寨,水寨兄弟無有統領,措手不及之下,只得退出水寨,在金沙灘上扎住陣腳。官兵戰船不下三百艘,正不知有多少人馬。”
武松聽罷,心中大驚:早已說好了梁山招安,爲何師兄驟然興師來襲?而且還是這要命的時候,宋江哥哥剛剛死了!他急得團團轉,耳聽得身邊衆頭領七嘴八舌在那裡不曉得說些什麼,心頭更是一團亂麻,猛可裡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師兄來的這麼快,莫非他竟已經知道了宋江哥哥今夜要出事?
這念頭委實太過可怕,武松根本不敢往下想,擡頭看時,衆頭領亂作一團,三阮聽說水寨被劫,都在那裡叫嚷着要帶人去攻打官兵,奪回水寨;有人則說官兵正議招安,忽然大舉前來,莫非有詐;鄧飛大聲叫道:“阮小七!官兵現在來,都是你昨日換了御酒,險些傷了官兵使者,他那裡必定道我山寨不肯招安,故而興兵來伐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應聲附和,指責阮小七壞了山寨大事,阮小七渾身是嘴也分辨不得,望見宋江躺在几案上,再望望吳用捆在一角。忽然心中委屈,撲到宋江身前大哭起來。衆人見他哭的這般悽苦,也不好再指責他,只是沒了主心骨,一時也不曉得如何是好,幾十道目光到處亂轉,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全都集中到了武松身上。
武松心中卻被鄧飛這一句話給點醒了,豁然開朗:“不錯!昨日換了御酒,辱了師兄的使者,使者回去之後,必定道我梁山無意招安。師兄對我和宋江哥哥本是信的過的,如今招安出了岔子,豈不憂心我和宋江哥哥的安危?自然要發兵前來。”
他望了望被阮小七趴着大哭地宋江,心中一酸,英雄虎目又流下淚來:“師兄啊師兄,你縱然來地快。卻還是晚了一步。宋江哥哥已經見不着你,看不到山寨招安地那一天了!”
朱仝見武松也在哭,心下發急。上前道:“武二郎,如今兵臨山下,水寨已失,縱然大寨能守得住,官兵只需一把火將船隻燒盡了,我山寨十萬之衆,也只得餓死在此了!如今不是傷懷地時候,計可速發!”
武松見說,點了點頭,將眼淚一把抹去。朗聲道:“衆家兄弟聽真!我山寨原與官兵約定招安,卻被吳用奸賊用計離間,倒換御酒,趕走官兵使者,那官兵必定以爲我山寨要毀去前約,故此興兵來犯。今須遣人向官兵申明我山寨變故,重定招安之約,庶幾可保無恙。”
他這一說,衆人像開了鍋一樣,議論紛紛,鄧飛率先叫道:“武二爺,話是這麼說,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官兵奈何不得我梁山水師,故而招安;如今水寨已失,山寨沒了憑依,如何抵敵官兵?那官兵有如此大功,唾手可得,想要他仍守前約,勢比登天!”
見頗有些人以爲然,武松大急,忙道:“不可如此!官兵招安我山寨,並非征剿無力,乃是有心勸我等重爲百姓,招安之後,此地將設官署,令我等復爲大宋官兵,豈只貪功而已!若是彼此猜忌,如今山寨屏藩頓失,又是措手不及,兼羣龍無首,縱然要去抵敵,卻如何敵的過?”
一番話入情入理,鄧飛也不言語,把頭低了下去。武松便要自己下山去和官兵接洽,公孫勝和朱仝連說不可,宋江已死,吳用被捉,公孫勝素常是個不管事的,眼下樑山上威望最高的便是武松。倘若這一去有什麼不測,那可就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武松卻十分信任高強,只是要去,兩邊正在爭持不下,外面又是一聲“報~~”由遠而近,又一個探子衝了進來,大聲道:“稟各家頭領,今有官兵使者燕青投貼拜山!”
武松聞言大喜,向衆人道:“如何?前次議招安,便是這燕青爲使,如今又來,不是說招安是什麼?快快有請!”
衆人如今沒了頭腦,又是形勢所逼,也只得依着武松。不過這裡是楊雄的寨子,自然不是接待官兵使者的所在,武松當即請朱仝領老萬營看守宋江地屍首,並吳用,自己與公孫勝等一衆頭領轉往忠義堂去,等候燕青上山。
這邊水寨之旁,一艘五牙戰船之上,懸掛着高強的帥旗,船頭上站立一人,外穿紫色官服以示閒暇,內襯唐猊寶甲不懼冷箭,手持望遠鏡向梁山頂上張望,正是大名府兼京東兩路招討使高強高妙長。
他看了一會,將望遠鏡放下,轉身進了船艙,向房中道:“右京,你那一刀可刺的準了?宋江可是死了?”
艙門開處,右京一面繫着衣帶,一面用絲巾擦着臉上的水,房中船板上放着一副溼淋淋的水靠,顯然是她剛換下來的。聽見高強問,她笑道:“衙內放心,妾身用遁術伏在那帳中,單等宋江背對吳用時飛出這一刀,直刺心窩,見到血跡滲出,這才溜走,這一刀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