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聞言絕倒:人說當着和尚罵禿驢,那叫指桑罵槐,這位智深大師可好,是自己作着和尚還罵禿驢,難道說您那腦門上就枝繁葉茂了?看來這位真是深得禪宗三味,不但呵佛罵祖酒肉不拒,就連自己這和尚身份也一概視爲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說來雖是好笑,不過這兩個和尚動起手來聲勢煞是驚人。但見這邊一個光頭躍起,魯智深雙臂一晃力道何止千斤,三十八斤的鑌鐵禪杖摟頭蓋頂劈下,平地起一陣狂風,地下灰塵草枝四處亂飛;那邊寶光如來鄧元覺凜然不懼,一個禿瓢在地上一昂,挺手中月牙方便鏟接架,只聽噹的一聲大響,猶如洪鐘大呂一般,震的旁邊衆人站腳不住,都向後倒退幾步。
其聲在這靜夜中傳出老遠去,寺外的居民只道這寺中和尚半夜敲鐘做什麼法事,罵了幾句翻身再睡;寺中的和尚卻知是魯智深大師與高衙內在此參詳佛法,弄出這等大動靜來真是始料不及,果真是佛法無邊神通廣大,傳聞當日佛祖傳法之時有天女散花鐘磬齊鳴,又有八部天龍翻飛雲集,卻不知今日是否有這麼大場面?善哉,善哉……
這邊卻是形勢陡然緊張,那石寶見魯智深這般威勢,旁邊還有兩個好手虎視眈眈,這後進來的兩個小子看身法也都不是庸手;自己這邊卻還有一個身上有傷,一個則是妙齡少女,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不由暗罵鄧元覺莽撞,這哪是爭強鬥狠的時候?對方雖說誠意不見得有多少,總算是一直客客氣氣地說話,沒來由動什麼手?
石寶想到這裡,剛要喝止這兩個猛人,陡然見地下人影晃動,身旁微風颯然,暗叫一聲不好,有人偷襲!此刻來不及細看形勢,急忙足尖點地向後急退八尺,手中單刀在身前一抖,化出數朵刀花護住身體,只聽密如連珠的一串聲響,兩柄刀在空中交擊,迸出火花無數,黑夜中煞是好看。
石寶立定身形怒聲喝道:“什麼人暗中偷襲?”
只見一個高挺身影微微弓起身子立在身前,黑暗中更顯得氣勢引而不發,語聲冷冽:“無膽匪類!若非我家衙內一片苦心周全,爾等早就被開封府的官差拿去法辦了,居然還有臉向我家衙內的師父動手,好不要臉!”卻正是石秀出手,這黑夜之中欺身撲擊,正是拼命三郎的本色。
高強見勢不妙,這石三郎急於立功,說話動手都是毫不容情,這般打下去如何了局?雖然兩個和尚對打,兩個石頭對峙,看來倒也登對,不過自己忙了大半夜,動用百十號人,難道就是給你們找地方單挑來的?眼看楊志在旁也躍躍欲動,那邊許貫忠亦已悄悄走近來,手中想必已扣好了石子,這一動手便無法收拾了,當即盡平生之力叫道:“都慢動手,在下有話說!”
此話一出,除了魯智深正與那鄧元覺你一杖我一鏟打得火星四濺,一時興發收不住手之外,高強這邊數人都停住動作。那石寶卻愈發警惕,一雙眼睛瞪的溜圓看着這邊,心想這小子剛纔出來時也是大叫住手好話說盡,結果手下打起來比官差都狠,不可輕信!
高強向兩個“打得火熱”的和尚看了一眼,無奈搖頭,心知要讓這兩位停下手來決非自己的言語所能辦到的,倒不如省些力氣來跟這青年打好關係,當下拱手道:“既然家師和這位大師如此投契,不妨先不去打攪,請問幾位義士上下如何稱呼,此後如何打算?”
石寶與那青年面面相覷,都覺匪夷所思,這兩個和尚斗的如此猛惡,哪裡說得到投契二字?不過適才那偷襲的小子說得倒也有理,這高衙內倘若真的有甚加害之意,也無須費這許多力氣了。
不過那少女心思細膩,想的卻又深了一層:這高衙內對自己幾人或者並無歹意,卻也未免就別無企圖。自己這般花容月貌,男子見了無不心旌搖動,這高衙內看似不經意間,兩道目光卻已數十次從自己身上掠過,身爲女子豈有不知之理?此刻少女芳心對這高衙內早已大爲改觀,其人月光下朦朧看來倒也頗爲瀟灑……
那青年通了名姓,其實高強早已知曉三個男子的姓名,卻還要裝做初次聽聞:“好,好名字!鄧大師的法號機鋒暗藏,石兄的名號……這個樸實堅忍,最好的還是兄臺這天定二字,大有青雲之志,好名字!”
本以爲這下是正中下懷,誰知那少女“噗嗤”一笑道:“什麼青雲之志,我大哥取的是添丁進口的添丁,是我爹三十而立才得了兒子,就取了這麼個名字。”
“啊,這個……”高強一陣尷尬,沒想到這位堂堂明教太子爺居然是這麼個名號,走出去豈不是難看?不過想來也是很合情理,那方臘也只是漆工出身,中年得子取這麼個名字事屬尋常,沒叫得寶、來福就算不錯了。
只是見那方添丁一臉的尷尬,高強靈機一動,忙笑道:“方兄如此英雄,令尊也必非等閒之輩,取這樣的名號自然大有深意。據在下想來,令尊當是期望方兄幼年時得以生長,而長成後便大可一展青雲之志了,是以這名號幼年時當做添丁,如今便爲天定了。不知在下所解是否合宜?”
那青年聞言大喜,這高衙內果然是讀書人,胸中學識可謂淵博,當即就坡下驢:“高衙內果然慧眼識珠,我爹正是這個意思,只可惜在下資質平平一事無成,所以到今天都不敢改名爲天定,實在是有負他老人家的期望,慚愧啊慚愧。”
這一來雙方距離陡然拉近,大有惺惺相惜情不自禁之慨,正要把臂言歡,忽聽那邊又是“當”的一聲大響,兩個長大和尚各自倒退幾步,魯智深的豪笑聲再起:“好禿驢,果然有些氣力,正是灑家的對手!”
鄧元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沒見過一個僧人口口聲聲叫禿驢的。不過二人打了這麼一會,他也知對手力大招猛,又是半夜相鬥,一個疏神便是骨斷筋折的下場,實在不是好耍的。他眼角瞥見方天定和高強這邊敵意已消,心說貧僧沒來由的與你這禿驢打個什麼勁?:“你那和尚倒也不差,彼此彼此,貧僧看來只怕打上一夜也未見得有個勝負,何不就此罷手?”肚中轉了幾轉,終究是拉不下臉來叫禿驢。
高強見狀鬆一口氣,心說你們總算打完了,好在沒人死傷,過了癮也就算了。忙堆起笑臉拉魯智深來與方氏幾人廝見,彼此說些久仰久仰的話。
待見禮畢,高強便叫許貫忠給方天定裹傷,原來是從趙府逃出時大腿上中了護院的一枝袖箭,行動間頗爲不便,性命卻無大礙。高強說起自己擔心方天定等幾人的安危,一直派石秀等人暗中監視趙府的動靜,更驅令衆潑皮擾亂街市、轉移官差的注意力,這幾人才能順利到此休息。擺功勞時面上須當輕描淡寫,言語中卻須大談困難與風險,以及自己的苦心孤詣排除萬難,這些小把戲高強前世寫報告時便駕輕就熟,此刻寥寥數句便說得幾個樸實的老百姓感激涕零,就連最精細的石寶也沒了多少提防之心,大家一起大罵趙挺之父子人面獸心尸位素餐。眼見那美貌少女方金芝也跟着恨恨連聲,回想起前日在太學自己吃癟的場面,相比之下真是天壤之別,高強更覺揚眉吐氣,罵的格外痛快。
這正罵的起勁,方天定忽然拉住高強的手道:“高衙內,在下與你一見如故,有幾句心腹言語相托,衙內當不會負我吧?”
高強一楞,心說你來京城上告當十大錢,這等大事本衙內都已經給你辦妥了,還有什麼心腹言語要託付給我?眼角瞥見石寶也是一楞,隨即與方天定兩個連打眼色意似異議,可知這事非同尋常,不由得好奇心起,卻故作撇清道:“方兄英雄了得,便有什麼爲難之事也是反掌可定,何必說到託付二字?”
方天定不知這小衙內心腸九曲,倒覺得此人光明磊落,於是心意更堅,不理會石寶的眼色狂打,從懷中取出一物道:“高衙內,實不相瞞,在下這次上東京來,是受了龍遊縣令宗老爺的指點,要將這一條東南守備策尋機上呈給朝中大老。在下原本以爲趙挺之與奸相蔡京作對,應當是個好官,誰知竟是這般……幸得遇到衙內這般義薄雲天之人,必能令宗老爺的一片苦心得以上達天聽。”說着將手中一個油布包裹的卷軸遞過。
這幾句話說出來,口氣又是誠懇無比,饒是高強一向自詡臉皮超厚,卻也險些經受不住,鬧了個滿臉通紅,幸好此時夜深天暗,臉色變化不如白日明顯,不然高衙內的臉紅(而且還是因爲一個男人!)傳出去定是笑話一場了。
他定了定神纔回過味來,卻不忙接那捲軸,追問道:“方兄這是替龍遊縣令宗澤遞的札子?是什麼東南守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