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榮這一隊人馬皆是久戰之兵,行軍作戰的規矩諳熟,加之紀律謹嚴,雖然萬兵在道旁露宿,卻一切井然有序,俱都分各部各隊原地坐定,幾乎不聞有人走動之聲,只有遠近巡哨相互遇見時,發出口令的問訊聲。
到了四更時分,各路大小頭目紛紛將自己的手下叫醒,按着事先分派好的任務,大兜轉着向李家莊圍去。這李家莊佔地甚廣,院牆周長數裡,歷經數代方纔建成,主要是用土夯築而成,北面則是一處山坡,削坡而爲牆,最爲難以攻打,但這一段由於是山坡,也沒有開門,因此吳用在北面並不佈置大軍,只是派些遊奕人馬哨探。梁山地狹,養不起馬,些少的戰馬都用來作哨探和傳訊之用,按照“天書”的記載,稱爲遊奕馬隊——其實是高強從岳飛兵法中學來的名堂。
到了五更天,春日的天邊已經現出白色來,此時花榮接到各寨頭目回報,說道已經分派人馬,把守住了李家莊各處道路門戶,請示軍師是否要造雲梯組織攻城。
宋江聞言吃了一驚,忙道:“不可魯莽,這李家莊中見有京東楊志的幾千官兵在內,官兵弓弩犀利,不比尋常莊戶,若不造木驢,兒郎們死傷必多。”楊志的部下在去年祝家莊遭襲後就已經趕到這裡,後來楊志去了大名府,被高強留在那裡當新軍的正將,這裡兵士有些精幹的也被楊志帶了走,餘部卻仍舊留在此間。
吳用也點頭道:“哥哥說的是,就命兒郎們即刻砍伐樹木,打造木驢衝車雲梯備用,再命人前去罵陣,一面吸引敵人的注意,也叫他輕視於我,道我大軍並無攻打他院牆之力,不生他念。專務守莊。”
吳用這一計甚是狡猾,這莊子裡雖然有數千官兵,但缺少統兵大將,凡事多務謹慎,現在若見梁山軍只是圍着莊子叫罵,必定以爲其攻城乏術,院牆可恃,因此一心守莊不圖出擊。要知道兵法雲。十則圍之,現在莊子裡官兵加上民兵足有五六千人,若是現在就決意突圍的話,花榮所部雖然能戰,未必擋的住,因此一面打造攻城器具,一面拖延時間,等待後援,方策萬全。
宋江聽了瞠目,那邊花榮領命去了。不一會派出幾個大嗓門的嘍兵。到了李家莊南門前大罵,叫李應即刻開門歸降,將家中金帛子女悉數獻上。若還能殺了官兵時,梁山聚義廳上少不得有他一把交椅。
那莊中李應得報大驚,他自以爲宋江是高強的人,梁山怎麼也不會打到他的頭上,怎曉得禍從天降,一夜之間梁山大兵壓境,四面都被人圍上了!當即披掛了來到院門前,望見遠處打着宋江地旗幟,心中不由得大恨,難道說這宋江罔顧衙內的情面。居然來打他的李家莊?卻不知宋江此時也在那裡想辦法,怎生能令大軍退去纔好。
他望了一會,正在憤恨,一旁來了幾個軍將,乃是楊志所部官兵中的幾個指揮使,目下軍中無大將,常事就是這幾個指揮使商量着辦。他們在此間駐紮了也有些時候,與李應之間關係頗爲融洽,只因楊志在時對李應平禮相待。幾員指揮使也便對李應恭敬。
此時梁山軍圍了莊院,再聽到外間說些言語,幾個指揮使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內中有個叫楊恕的,乃是楊志的本家兄弟,號稱也是後山楊老令公後代,平素仗着與楊志的關係,同僚當中數他喜歡出頭,當即向李應道:“李員外,如今賊人圍莊,叫你出外投降,你待如何?”
李應聽了,心中暗惱,心說我若不是被衙內派了職分,當初大觀二年時便投軍地話,現下怕不和你們同列,甚至在你等之上也未可知,如何這般對我說話?只是形勢逼住了,只得回道:“李某身沐皇恩,豈可從賊?幾位觀察若有疑意,李某情願領莊丁出戰,將這條性命以證清白!”
楊恕見李應神情憤憤,想起楊志走時交代了凡事要多與李應商議,不可欺他百姓,便又軟了下來,道:“李員外何必如此,我等豈有見疑?只今賊人圍莊,須得想個應敵之法纔好。”其餘幾員將領也大多附和,他們駐紮在李家莊上已經有三個月之久,李應一向供奉無缺,多少有些香火之情。
李應聽了,心意稍平,指着外面說道:“賊人來得好快,一夜之間已經將周圍形勢把守住了,各處都有弓箭射住,顯然是防我輕騎外出求援;現在來人叫罵,多半是意不在此,恐怕是忌憚各位觀察麾下官兵的強弓硬弩厲害,想要打造起攻城器械來,再攻院牆。以李某之見,咱們須得即刻組織防衛,請各位觀察即刻命弓弩手登城,李某當令莊丁準備灰瓶炮子擂木等物,一併守莊。又,守城還需出戰,請各位觀察整備壯士,相機出擊,可撓敵勢。”
看了看衆將的臉色,李應忙道:“李某平日作的些營生,爲了訊息傳遞的快,與大名府有飛鴿相通,新近剛運了一批在此,正好向大名府招討使那裡求援。咱們只需堅守幾日,大軍必到。”這批信鴿倒真是開春以後才運來的,爲的卻是與面前的梁山匪首宋江聯絡,這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這些指揮使身在楊志軍中,倒不是一味膿包,只是現在沒了大將,彼此意見難以統一,李應的分派雖然還算有理,但卻有幾個肯聽?當下鬧哄哄說了半天,只是將院牆分割作了幾處,各自率兵把守去了,卻無一個肯如李應之言,率精銳準備出擊。
李應到底不是上官,只是無奈,回頭寫了告急文書,一連寫了幾分,放了四隻鴿子出去,只望大名府的高強能即刻來援。
他親手將鴿子放出,一路眼巴巴地望着鴿兒振翅漸漸飛遠,待經過樑山軍上空時,忽然自地上飛起兩隻箭來,直上半空,兩隻鴿子應弦而落,梁山軍中發一聲喊,都在那裡歡呼。早有嘍兵出來將那兩隻被射落地鴿子撿了去。
李應臉上變色,不想梁山軍中有如此神箭!卻見另外兩隻鴿子受了驚,急急高飛,箭矢再難射及,這才放下心來。待低下頭來時,卻見不遠處地官軍指揮使楊恕愣愣地看着鴿子被射落的方位,一臉的凝重,心中不由得又擔心起來:這些官兵如此懶散怠惰。能不能堅守到大名府官兵來援之際?
那廂花榮再展神箭,射了兩隻信鴿下來,有嘍兵撿了回去,將腳腕上的紙卷呈給花榮。花榮看了,又呈給宋江和吳用看了,一面道:“二位哥哥,此二鳥身帶消息,多管是莊中求援之用。適才花榮只射了兩隻下來,飛走了兩隻,想必已經走漏了消息。二位哥哥須得早作打算纔好。花榮甘領罪責。”
宋江隨口安慰了花榮幾句。與吳用商議道:“軍師,如今莊中用飛鴿傳書報信,看信上所言。乃是向大名府官兵求援的。想那大名府招討使官軍厲害,這莊中又有幾千人馬駐守,急切難下,若被官軍裡應外合攻打,我軍不利,還是速速撤回山寨爲上。”他一心只要無事撤兵,抓着這個機會便大做文章起來。
吳用皺起眉頭,李家莊和官兵之間竟然有飛鴿聯絡,大出這個智多星的意料之外,可見此處與官府地聯絡之緊密。莫非前次走漏消息,並非山寨出了細作,而是這李家莊爲官軍通報訊息?須知北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地主階級內部還是相當團結的,鄉紳中爲朝廷作耳目者在所多有,李家莊受到梁山的巨大威脅,爲官府效力毫不出奇。
宋江之言,不無道理。眼前李家莊飛鴿求援,看來是打定了死守不出的主意了。憑眼下這些人馬,圍莊不難,攻莊卻不足;可是若就此打道回府,吳用又心有不甘,這次大舉出動,四面出擊,費了他許多心血,光寫錦囊就寫了兩個晚上,要是到了此間卻被兩隻鴿子給嚇退了,那不成了笑話?還談什麼殺的官軍怕了,而後好招安?
吳用一咬牙,向宋江道:“哥哥,我梁山軍連遭官軍挫敗,正須藉此機會提振士氣,倘若聽說大名府官兵要前來赴援,便即望風而逃,衆兄弟豈不寒心?說不得,總要戰上一陣,方定進退。”
宋江與他爭了幾句,正在相持不下,那廂卻叫了起來,不一會擡下一個嘍兵來,宋江看時,卻是前去罵陣嘍兵中的一員,再一問,說是莊子裡放出冷箭,射中了腰間要害,眼見是不活了,一時卻不即死,只在那裡掙命。
這下衆嘍兵都鼓譟起來,他們身爲宋江的嫡系,梁山地王牌軍,所到之處都是橫衝直撞,連官軍也不放在眼裡,哪裡受地了這樣的挑釁?求戰之意大盛,宋江無奈,只得命花榮派幾百人先攻一下,試探虛實。
花榮得了號令,當即吩咐一隊刀盾兵扛着剛造好的十來架雲梯,將盾牌遮住了身子,向院牆衝去,另派兩隊弓箭手以弓弩壓制牆頭。
花榮自己是神箭手,部下的弓箭手當然也頗爲善射,一時間城上城下對射的頗爲激烈。對射雙方各有優勢,官軍那邊強弓硬弩居多,射程遠,殺傷力大,但是這院牆太窄,能上城的弓箭手人數有限,這火力就不如對方猛烈了;而花榮這邊雖然弓箭手的射術較精,但城下射城上,地勢上首先就吃了虧,平地上沒遮沒攔的,全仗着刀牌手地盾牌遮掩,防禦又比較吃虧,因此雖然人數較多,雙方鬥箭倒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邊鬥箭斗的熱鬧,那邊一隊嘍兵已經衝到了城下,這院牆沒有樓櫓,城頭地箭手無法探出身子來射擊牆角之敵,因此這城下便成了城頭火力地死角。衆嘍兵喘了口氣,將盾牌挽在手中,鋼刀銜在嘴裡,豎起雲梯,一個接一個就爬了上來。
這一段院牆正是楊恕的防守範圍,眼見衆嘍兵不畏箭矢,奮勇向前,他一面口中大罵,一面將城頭的弓箭手撤了一半下去——要逃跑?非也,院牆太窄,人多了站不開,現在敵人到了城下,光靠弓箭手如何抵擋?只得調刀槍手和莊丁上牆來。
李應這些莊丁爲了保衛家園,倒是人人奮勇,聽了號令,登時蜂擁而上,將預先存在城頭地灰瓶金汁一股腦兒擲了下去,隨即在城下驟密的箭雨中倒下不少。原來城頭射出的箭矢少了,城下的弓箭手便趁機前移,將更多的箭矢射上城頭,這些莊丁多是沒有戰鬥經驗的,盔甲不完又缺乏有能力的基層軍官指揮,猝不及防之下損傷慘重,片刻間就倒下十來個。
楊恕見了大急,這些莊丁一下子潰不成軍了,城頭誰來守衛?眼見那些雲梯上已經冒出了幾個嘍兵的腦袋來,楊恕嗆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刀,吼一聲:“將士們,隨我殺敵!”當先便衝了上去。
衆官兵見主將身先士卒,也是士氣大振,吶喊着紛紛衝上前去,刀槍齊舉,望那些攀雲梯衝上牆頭的嘍兵反擊。衆嘍兵只得十來架雲梯,上來的速度太慢,楊恕衝上前地舉動又來得及時,趕在第一批嘍兵登城之前就佔據了城頭,片刻間就把登城的幾個嘍兵盡數斬殺,而後又將擂木灰瓶等順着雲梯往下只顧砸,衆嘍兵死傷慘重,頭也擡不起來。
花榮見狀大怒,雖然宋江只叫他攻一攻試試看,但是眼看要攻上牆頭了,卻又被人壓制住,這卻叫他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當即大步上前,喝道:“適才爲何停箭?給某家聽好了,城頭只消還有一名賊兵,箭便不止!”
方纔見到有嘍兵攀上院牆,有些弓箭手不覺就停了箭,這纔給了楊恕反擊的機會。此時聽得花榮發怒,不敢怠慢,忙拉弓放箭,嗖嗖的聲音再次響起,連綿不絕。
好在這時城頭的不再是那些裝備較差的莊丁,衆官兵個個盔甲齊全,又懂得利用牆垣遮體,因此雖然被這一陣箭雨射的擡不起頭來,卻損傷不大。
楊恕貓着身子,聽見對面戰鼓隆隆,心裡不禁打鼓:“這夥賊兵當真了得,衝鋒之際不畏箭矢,被我們反擊下城去了,卻還不肯退卻,官兵也未必有這等敢戰!”正在那裡思量,耳聽得親兵在叫:“賊人又攻上來了!”
楊恕奮身而起,正叫了一聲:“衆將士,與我殺賊!”忽然肩頭宛如被一柄大錘打中,身子猛的向後一傾,站腳不定,仰天便倒。
城頭衆官兵一陣大亂,城下花榮卻將手中剛剛射出一箭地鐵弓高舉,厲聲喝道:“給我殺!城頭有敵,箭便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