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師出兵,主官照例要演講一番,以鼓舞士氣。不過高強自己知道自己,要他講那些場面套話,什麼戮力王事勇猛向前之類的,怎麼都覺得彆扭,再者說了,臺下這些都是老兵油子,誰理你這一套?
好在,所謂人心都是肉長的,宋朝大兵也不是油鹽不進,高強清了清嗓子,一叫丹田之氣,開口就把後面的衆將官嚇了一跳:“弟兄們!”
當時文尊武卑,同級的武官見了文官都得行卑禮,路上遇見了都得讓道,哪有文官管一羣士兵叫弟兄們的?況且高強位子算得上極高,大名府留守相當於直轄市市長,調到中央就是六部尚書的級別,以他的身份,叫出這個稱呼確實讓在場的官兵有些新奇。
這一下不光是臺下的兵將嗡嗡聲大作,就連身後的武將們也忍不住一陣小小的騷動。高強只作不知,繼續他的演講:“弟兄們!咱們今日出發,是爲了殺賊寇,這賊寇是何許人呢?就是年初來我大名府燒殺擄掠,害得弟兄們上元節都過不好的那夥山賊!”
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本以爲自己的說辭能激起兵將們的敵愾之心,沒準還有人振臂高呼什麼口號,哪知臺下一片寂靜,什麼反應都沒有,讓高強頗有些沮喪。
“不過,這悄悄話好似沒有了,也算是個進步吧……”高強在心裡安慰自己,廢話是不敢說了:“今次殺賊,本府沒有什麼說的,衆將士只要戮力向前,賞賜加倍!本府只有一句話,只要是弟兄們該得的賞賜,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的!哪個統兵官敢剋扣官兵的賞賜,莫怪本府的軍法無情!”
這話說完,臺下又是一陣騷亂。還沒等兵將們反應過來,高強把手一揮。一百名牙兵從臺後跑到臺前,每人左臂上纏了一塊白布,領頭一人擰眉怒目,滿臉橫肉,懷中抱着一柄鬼頭大刀,正是操刀鬼曹正。
這一百人都是高強的牙兵,平日歸曹正統率,現在大軍出征。這些兵又多半是臨時湊起來的,高強很不放心,因此命曹正帶隊作督戰隊。
拿手指着這一百督戰隊,高強大聲道:“弟兄們,本府言出必踐,醜話說在前頭,若有人犯我軍法,看這一百口刀說話!”
在宋朝的軍隊中,原本就有押隊這一軍職,每百人爲一都。每都有都頭。十將,押隊,承局若干名。高強這一百牙兵分出一半去,到各個都當中擔任押隊,餘下五十人由曹正率領,充爲軍法隊。
廢話說完,高強一聲令下,中軍響起號炮四千軍翻身上馬,次第開拔。頭前開道地是關勝領軍,一千人都是大名府原有的騎兵,中軍有一千五百龍騎兵,主帥高強。大將韓世忠統軍,另有大名府將佐數員,史進統領一百牙兵,徐寧金槍班五百人,林沖禁軍五百人,也都乘馬而行,可稱兵強馬壯。中軍尚有燕青,少年李孝忠。朱武,陳達,時遷等人隨軍。楊志率本部親隨和五百龍騎兵合後。
此時道路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出了城門沒幾裡,地上的雪就有半尺多深,馬的小腿都會陷在雪中,若是逢着道路不平,一腳踏空,這馬就會扭傷了腳,從此報廢。好在大名府是北地重鎮,周邊的道路修的平整,再加上衆牙兵爲各隊官兵作示範,用稻草和麻布包住馬的小腿,這一路上走起來還算順利。
一路過了黃河,又過了索超把守的飛虎峪隘口。此行是向鄆州東平府,過了這隘口就轉向東面。關勝在大名府當兵多年,附近地道路那是極熟的,這先鋒一路撒開斥候,一面平整道路,讓後面的中軍能走的再快些。
等過了陽谷縣,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時分,此時距離東平府城已經不過百里,那雪卻越發下的緊了,大軍頂着風雪,人人都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用力夾緊馬腹,在風雪中苦苦前行。
到得傍晚,高強叫過韓世忠來一問,知道這場雪已經讓他們錯過了預定的歇宿地點關山鎮,不由得愕然:“莫非要在這雪中野外宿營?咱們都是騎兵,可沒帶多少帳篷和輜重,這一夜沒有柴草和石炭的話,不曉得要凍死多少人!”
此時風已經吹的人有些搖晃,高強連說話都困難,這幾句話若不是身邊的牙兵幫忙擋着風,根本說不完整。韓世忠搖了搖頭,扯着嗓門道:“衙內說地正是!這天氣,野外宿營就是死路一條,咱們只能連夜趕路,到了關山鎮才歇!”
這可成了高衙內雪夜襲鄆州了!想起小時候學地一篇古文,那時只覺得這趁大雪長途偷襲的行爲很酷,現在才知道,果然很酷,這風吹的人骨子裡都覺得酷了。
既然決定了要趁夜趕路,高強很擔心大軍地精神狀態,這幫兵士平時都缺乏足夠嚴格的訓練,莫要一場風雪中的行軍就把隊伍給拖垮了,到了地頭不堪一擊,那丟人就丟大了。
聽了韓世忠的建議,高強吩咐自己身邊的那史進率領的一百牙兵分散開,到各隊當中去催督士卒,口中自然軟硬兼施,前進的有暖屋住,有熱飯吃,掉隊的就準備在這曠野中等着凍死吧!
好在這幾千兵馬都是優選出來的,衆領兵將官象關勝、韓世忠、徐寧、林沖這些人,又都是平素治軍尚嚴的,大雪中人人相互激勵,這一段路走地雖然艱辛,竟是沒有掉隊的。當然了,這其中留守司高強身先士卒,與衆官兵同甘苦,表現出了文官少有的吃苦耐勞精神,倒也鼓舞士氣不少。
區區三十里路,竟從傍晚一直走到初更已過,纔到了關山鎮。前鋒關勝行軍整肅,雖然是大雪中趕到了地頭,卻約束衆官兵不得散漫,分佈各隊把守了這鎮子的周圍要地,這纔上去叫開鎮門,吩咐本地縣尉準備大軍歇宿地和糧草。
那縣尉從暖被窩裡被人叫了起來,正是一頭惱火,卻聽說是大名府留守親率大軍剿匪,路經此地。登時發作不得,招集手下土兵到各處人家準備房舍米糧,心中卻暗暗叫苦:四千人馬,本鎮不過幾百人家,這下可等於遭了一場大災了。
等到高強來到鎮上的時候,關勝已經找了一處鎮上的大戶,騰了整座院子出來,供高強的中軍歇息。至於那大戶的一家人,都被關勝攆到角房裡去擠擠過。
“這個,按照岳家軍的軍紀,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我這麼幹好似很敗壞的樣子……”想想自己在給宋江的天書裡曾經鄭重寫下地話,高強不由得臉紅,身當此境,才知道要讓那些養尊處優慣了的文官和大將遵守這樣的軍紀,是何等的不易!要是隻是尋常的行軍。高強自問還能堅持得住。但是在經過了這麼一場風雪中的艱難跋涉之後,面前這溫暖舒適,點着炭火盆。燉着燒羊肉的大屋,簡直猶如天堂一般,要怎樣的意志力才能讓人抵抗這樣的誘惑,貫徹軍紀到底?
作出選擇並沒有花費高強很多時間,他吩咐史進和曹正:“傳令下去,凡借住民宅者,按大名府賃屋居住的價格給錢,凡取民飲食與柴薪炭火者照價計給,你們牙兵每人領二十貫錢,逐屋監察此令推行情況。若有妄取民財,甚或侵犯百姓者,立斬!”
高強的牙兵都是歷久精選出來的,其中多半是二龍山上魯智深調教出來的小花和尚,其餘則是史進從少華山在嘍兵中選出的親兵,這倆人對於牙兵隊伍的控制力極強,當可保證這命令的貫徹。
衆牙兵得了號令,每人到軍需官那裡領了現錢,各處民宅巡視過去。這時正是大軍進駐鎮上的時候。百姓們被縣尉地土兵從睡夢中叫醒,聽說有大軍駐紮,都有些不知所措,偏生衆軍士頂着風雪趕了半夜地路,早已飢寒交迫,有那性子急的已經和百姓發生了肢體衝突,牙兵們四處彈壓,又用現錢算給百姓,纔算把局勢安撫下去。
高強披着大氅站在那間大屋門口,眼看着這鎮子漸漸安集,各處亮起燈火,想是衆官兵已經安頓下來。只是這關山鎮實在太小,四千大軍往裡面一撒,人還可以擠擠將就,四千匹馬可無處安頓,隨處可見牽着馬四處溜達的官兵。
關勝在一旁見高強這番作爲,倒覺他能體恤民間疾苦和士卒,自己到現在還不肯進屋去休息,算得個好官。此人學關羽學了個十足,品行上也喜歡來個傲上而不忍下,平素對士卒極好,對上官卻不肯阿諛,能做到大名府地大將還多虧了當初樑士傑識人。
眼見大軍都已經住下,關勝便上前道:“留守相公,且請入屋安歇。”
高強早已飢腸轆轆,這門口站一會,腳都快凍僵了,當即點頭允,可。正轉過身來,忽聽鎮外一陣喧譁,隱約聽見人聲吵嚷。
關勝職責先鋒,這警衛的任務都是他的,便即趕過去望,不消片刻回來,身後幾個兵士押着一個漢子,繩捆索綁,嘴上堵着碎布,模樣甚是狼狽。“稟留守相公,是捉到了奸細,此人如此雪夜單身外出,被我巡哨士卒發現後倉惶逃竄,必是奸細無疑。”
高強大奇,叫過來一看,這人竟是認識的:白日鼠白勝!
當日高強的十萬貫被晁蓋等人劫了,他一怒之下親自趕到鄆城縣破案,這白勝乃是頭一撥被捉的,後來因爲交換人質又被放了。當時捉白勝的是雷橫,高強只是在知縣時文彬審案時見了他一眼,到這時原本已經有些印象模糊了,但白勝這副獐頭鼠目的尊容卻極有特點,雖然這人滿身泥污,被擒時頭上又被軍士們飽以老拳,還是被高強一眼認了出來。
他認得白勝,白勝卻不認得他。此人原是膽小的,不怪外號叫做白日鼠,如今落到官兵手中,雖然知道要強作鎮定,不可將底細露了出來,但卻禁不住地體若篩糠,外人看起來,也不曉得是凍的還是嚇地。
吩咐關勝加強戒備,高強趕不及地進了屋子,攏着火盆捂了半天,又喝了一碗熱熱的羊湯,好容易把身上都暖了,禁不住有些睏乏起來,卻不敢便睡,吩咐人:“帶奸細!”
少停,有軍士將白勝押了進來,那白勝見當中坐着一個穿紅袍的大官,一時頭也不敢擡,只顧叩首,口稱小人冤枉。
若換了旁個問官,必要問東問西。高強卻不然,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顧着與燕青和韓世忠談笑。等到白勝惴惴不安時,冷不防丟出一句:“白勝,你是哪日下的梁山?”
白勝聽見自己的姓名被這大官一口叫破,登時曉得大事已去,把頭在地上磕的梆梆作響,口中只叫:“相公饒命,諸位太尉饒命饒命!”管武人尊稱叫太尉,這是當時民間的風氣,正如後世管當兵的都叫老總一般。
見周圍諸人看自己的眼光都有些高深莫測,高強笑着拿手點指白勝:“說來也巧,此人與我卻有一面之緣,當年我還在應奉局任上地時候,這人在黃泥崗劫了我十萬貫金珠寶貝,後來我親自趕到鄆城縣,破了這樁案子,只可惜賊人驚覺的快,又有當地官吏通風報信,沒能一網打盡,這人便是其中之一,先已被擒,後來又被同黨救走了的。此人後來上了梁山,聞說也作了個頭領,山寨有他一把交椅,不知怎的到了此間?”
最後一句話乃是向白勝說的。白勝聽見高強說起舊事,心中暗自叫苦,當初那黃泥崗一案,幾人自以爲作的滴水不漏,不想高強隨手就將案子給破了,若不得宋江通風報信,一夥人一個都走不脫。後來在山寨中,晁蓋等人說起這件事,都還心有餘悸。
及至後來,宋江在青州敗給了高強,飛虎峪前晁蓋也丟了性命,高強這名字在梁山上極爲響亮,恨者擠衆,懼之者則更衆,白勝是驚弓之鳥,如何不懼?
當下不必高強問訊,白勝已經將自己的事一五一十都說了。原來梁山近年來勢力日張,周圍的許多村鎮都受其震懾,要定期繳納保護費給山寥,這也是一大財源。而宋江自然不滿足於區區保護費,他原本是坐地分贓的大頭子,如今上了梁山,手下嘍兵衆多,搶來的財物都要找渠道銷贓。爲此,梁山左近許多市鎮都有梁山的眼線或者代理人,這關山鎮上也有一兩家商人。
這白勝原本是晁蓋的黨羽,後來宋江上山後與晁蓋爭權,他又是站在晁蓋一邊,等到晁天王在大名府一役隕命,白勝失了靠山,若不是吳用看在舊情份上還肯帶挈他,只怕連一把交椅都沒得坐了。
饒是這般,卻也沒什麼地位,日常被人派出來四處打探消息,兼聯絡這些代理商人。這卻也是美差,白勝樂得不在山寨受人排擠,到處在各個代理人府上打秋風。這次董平獻計攻打東平府,將他請了一道下山,要他打探消息。怎知官兵出乎意料,冒雪趕路,白勝剛睡下就被驚醒,見官兵勢大,各處民宅都要住人,情知不妙,等到要跑時已經晚了,被關勝佈置的巡哨捉個正着。
高強聽罷心中大喜,心道:“今番還不撞在本衙內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