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已晚,華燈初上,高強正待在博覽會三樓的帳房裡,看着一衆計室在那裡算帳。試營業到今天,博覽會總共收入貨鈔已達八百萬貫之巨,其中從博覽會以現錢兌換出的貨鈔就超過五百萬貫,大大出乎高強的預料。統算起來,單單是應奉局產品的純利潤,就已經超過了一百萬貫,再加上之前所取得的進場費,場租費,以及貨鈔結算的抽水,總計獲取純利潤超過三百萬貫,可以說,到此博覽會已經圓滿地完成了其籌措國用,應付郊祭大禮的任務。
對於要將應奉局的純利潤上交這一點,高強雖然有些肉痛,卻也捨得。應奉局屬於皇帝私人的機構,直接對皇帝負責,如果他不願意上交的話,朝廷官員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要想把這博覽會的買賣長期作下去,這次的利潤就最好上交了,只消博得了皇帝的歡心,朝廷官員也捉不到他的岔子,誰還能與他爭搶這塊肥肉?要知道,如今博覽會已經成爲了大宋汴梁最大的商業中心,那可不是郊祭這一錘子買賣的事,往後掙錢的日子長着呢,區區一百多萬貫的利潤,算的了什麼?
高強拿着賬本,正在那裡盤算以後要如何將博覽會經營的更好,譬如搞搞會員金卡之類的東西出來,只聽帳房外腳步雜沓,石秀風頭火勢地衝了進來,臉上神色甚是焦急。
高強就是一怔,石秀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已然一派大將風度,什麼事能把他急成這樣?
“衙內,武二郎已經到了門外,正等着要見衙內!”
聽了這句附耳密語,高強大出意料之外,自從年初上元節,大名府一戰將晁蓋殺死之後。梁山太平無事,幾路線報都稱宋江大權獨攬,梁山日益壯大,私鹽買賣更是作的如火如荼,除了和祝家莊彼此還有些小摩擦之外,基本上已經實現了強盜山賊的人生夢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天不管。地不怕了。武松忽然來到汴梁城,事先一點消息都沒得到,究竟出了什麼變故?“這個……不會是知道了金蓮的事,前來向本衙內問罪的吧……”
當下不敢怠慢,吩咐石秀將武松帶到一間密室之中,高強隨後便到,兄弟二人見面,武松翻身便拜,口稱兄長一向可好?
高強上前扶起,但見武松一身風塵。顯然是路途辛苦。不及洗沐。望臉上看,劍眉星目依舊英挺,舉止間更多了幾分沉穩。看來山寨中的歲月對於武松來說,也是一種難得的歷練,曾經的血性青年如今已經成熟了許多。
看武松的神情甚是恭謹,想來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高強大爲安心,點頭笑道:“去年一別,倏忽又是一年,兄弟身輕體健,看樣子山寨之中生計無憂,愚兄也就放心了。”
武松笑了笑。忽然正色道:“哥哥,武松受了哥哥的囑託,在山寨輔佐宋江哥哥,並不敢懈怠,山寨上衆家兄弟齊心合力,將梁山整治的好生興旺,只如今有一樁事要緊,宋江哥哥故命我連夜入京,要向哥哥討個良策。”
“莫慌。坐下慢慢說。”
“是。哥哥在朝中,可曾知道有個官衙,叫做括田所的?”
這一開口,高強立時心叫不妙。在歷史上,楊戩所設立的西城括田所爲禍甚烈,受害最甚的就是京東一帶的百姓,梁山泊盜起和這個括田所擾民有莫大的關聯,因此當年中楊戩提出要設立括田所的時候,高強就曾經想要設法反對。但對於這個括田所的危害,除了真正能爲百姓着想的清官之外,很少有人願意冒着得罪皇帝和宦官的風險去反對他,偏偏高強所能聯絡的蔡京和老爹高俅等人都是和“清官”二字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弄得高強也毫無辦法,其後朝廷變故接連,高強忙的不亦樂乎,這件事情也就擱下了。
不待高強接口,武松的神色已然漸漸激憤了起來:“哥哥,這括田所委實是傷天害理,弄的民不聊生啊!它名爲括公田,實爲強佔良田,逼得那些田地的原主和佃戶無田可種,流離失所。這還不算,甚至是那荒山野甸,它也括作田畝,勒令百姓佃種,租稅卻全然按照上好的良田催繳!這,這豈不是公然將百姓當作魚肉?”
看到武松這樣的激憤,高強卻很是欣慰。倘若還是過去那個容易衝動,容易熱血的武松,此刻絕對不會只是神情激動而已,怕是連話都說不連貫了。看他一面憤恚,一面侃侃而談,條理分明,高強心中不由得感嘆,生活啊,真是磨鍊人的洪爐。
“賢弟,你所說之事,當初括田所剛剛設立之時,愚兄已經預知了,也曾向今上進諫此事,怎奈宦官楊戩讒言惑主,愚兄的逆耳忠言完全無功,致有今日虐民之害!”這倒不是高強在故意美化自己,對於括田所他確實曾經企圖加以阻止,但是楊戩和蔡攸串通一氣,後來又牽扯到他和蔡京一黨相互角力,這件事委實棘手的很。
武松見說,微微愕然,眉尖緊皺道:“哥哥,小弟此次進京,便是要求兄長設法將這括田所除去。當初當十大錢禍亂東南,方家兄妹進京上告,便是兄長一力將這惡政給去除了,因此小弟第一個就想到兄長,似此說來,這括田所竟是無法剷除?”
高強見他面色不豫,心中也是彆扭,趕緊道:“兄弟,此一時彼一時!當十大錢之事,恰好適逢趙挺之去相,愚兄藉機而動,這才奏效,卻不是愚兄一人便有此大力。這括田所乃是中官楊戩倡議,大宋官家御筆親點而建的,愚兄再要進諫,除非其惡跡昭彰,證據確鑿,愚兄將前後始末報於御史臺,這才能夠說服官家。”這其中還關係到愚兄的老丈人呢,不過說出來怕你這兄弟要鄙視爲兄,又要誤會我和蔡攸楊戩這些人本是一丘之壑,不說爲妙,和諧第一。
武松練武是一把好手。對於朝廷政局卻半點不通,原先只以爲高強一手遮天,什麼御史臺了,中官了,他哪裡搞的清楚?悶哼一聲,瞪視高強道:“哥哥,不是小弟有意讓你作難,如今梁山泊一帶委實是民怨沸騰!那括田所一發妄爲。竟將梁山泊水面劃爲田畝,督責泊邊漁民下水捕魚,折算銅錢繳納賦稅,如若不交者便要吃斷杖,多有人被活活打死的,單是小弟動身的三天前,石碣村漁民一天之內活活打死了七人!”
他越說越怒,虎目圓睜,雙臂在空中用力揮舞:“哥哥,你安居京城富貴之中。可知道官逼民反就在眼前!”
高強大吃一驚。沒想到局勢已經惡化到這種程度,括田所本意只是斂財,宦官惡吏一勾結。居然這麼拿老百姓不當人看!“豈有此理!閹豎禍國殃民!”
卻聽武松續道:“哥哥,實不相瞞,如今梁山泊上羣情鼎沸,大夥都說我梁山空自豎了替天行道的大旗,卻忍心坐看貪官污吏虐害百姓,宋江哥哥都快彈壓不住了。兄弟此次來,只是想要給哥哥一個交代,倘若這括田所不能即刻停罷,我梁山上必然生亂。”
“亂!給他亂!”高強不假思索的回答,倒讓武松愣了一下。
“哥哥。這是何意?”
高強冷笑道:“括田所虐理害民,正該受天譴,天既然不誅,梁山誅之,正合替天行道之意。當此時不發,世人豈不是要說梁山是沽名釣譽?”見武松還沒反應過來,高強只好解釋道:“兄弟,宋江一力彈壓隱忍,無非是爲了愚兄計。莫要擔了謀反的罪名,讓愚兄難辦。只是這等餑理虐民之事,天理不容,不殺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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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這才明白,滿臉驚喜:“依哥哥說來,竟是該殺?不到得誤了哥哥的大事麼?”
高強狠狠道:“該殺!愚兄的大事,豈是這幾個閹豎能誤的了的?你們只管放手去殺,需打正旗號,專殺括田所官吏,不得殃及其餘。待此事驚動官家之時,愚兄就將括田所害民虐民之事上奏朝廷,言明官逼民反的情狀,向朝廷求一個招安,一概罪責都可赦免,多管還有個前程,豈不是好?”正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又有道是,殺人放火受招安,現在是兩樣結合,雙劍合壁,區區一個括田所而已,殺了又有什麼?須知,那楊戩只是個宦官,其權力是來自皇帝的寵信,以自己的聖眷,再配合武松那裡的證據,扳倒他根本不算什麼,聲勢鬧得越大反而更容易說話,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的,高強反而找不到這個括田所的岔子。
對於這些官場中的門道,武松是半點也不懂的,但看高強說的暢快,他只記住一點:只殺無妨!這方合了武二郎的心意,不由得大喜道:“既有兄長這句話,我與宋江哥哥也不必隱忍了,待小弟回到山寨去,立時點起兒郎,將那括田所官吏殺個乾乾淨淨!”
“嗯嗯,殺他個~~乾乾淨~啊~淨!”
這件事商議完了,武松本想立時趕奔回梁山去,卻被高強攔住了,這麼馬不停蹄連夜趕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倒不如歇息一晚,明日由石秀安排他騎快馬回去。
既這麼說,武松也就依了。當下高強叫人帶他去沐浴更衣,這廂安排酒席準備款待兄弟,卻見武松已經走到門口,又反身回來,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來:“哥哥,這封信是小弟無意中所得,上面說及宋江哥哥如何如何,小弟知道哥哥與宋江哥哥所謀者大,這封信想必干係不小,因此帶來交於哥哥。”
“嗯?!”高強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接過來,抽出信瓤一目十行地看了,臉色頓時鐵青。原來這信乃是楊戩寫給其心腹手下,命他在梁山泊括田時,注意來往各色人等,尤其是與梁山盜首宋江聯絡之人,一個也不能放過了。若是發現有官員與梁山盜匪勾結的證據,當星夜送往京城,決計不得延誤,更不得泄密。
高強看罷,滿腹疑竇,便問武松:“賢弟,這封書信你如何得來?”
武松見問,卻有些赧然,嘿嘿笑道:“小弟得了宋江哥哥號令下了梁山。途徑括田所公署所在,只因不忿那班狗官戕害良民,漏夜摸進房去拎了兩個人頭出來,好歹慰藉我梁山泊周邊百姓。這信麼,就是那狗官剛剛收到的,小弟從他貼身之處搜出來,情知關係重大,便攜來此地。”
高強望了望武松。心說你倒裝的好,剛纔那般激憤,卻原來早就私下動手了!本衙內還當你是那個熱血單純的武松,竟上了你一回當,可見士別三日,這眼皮就得颳了又刮才能相看了!
思緒又回到這封信上,此信竟是楊戩手書,可見確實關係非比尋常,但楊戩爲何專門調查有什麼官員和宋江勾結?這不是明明衝着本衙內來的嗎?
高強越想越覺得不對,猛可裡想起一件事來:當日陸謙死前曾經交代。根據他所提供的情報。蔡家很有可能懷疑到自己和梁山結夥販賣私鹽之事。而蔡攸和楊戩之間的親密關係,如今已經是汴梁官場中公開的秘密了,難道說。楊戩的括田所在梁山泊附近這麼大鬧特鬧,居然是衝着我高強來的?
琢磨來琢磨去,單憑一封書信還不能斷定全局,但這種事動輒就定生死,哪裡來的閒暇慢慢推敲,尋找證據?曾經看過一句極有道理的話,一件事如果能夠變得多麼糟糕,就會變得那麼糟糕,既然證據不足,那就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武松站在一旁。見高強手裡拿着那封信,神情陰晴不定,心中惶恐,還道自己擅自殺了兩個官吏,給兄長造成了麻煩,忙道:“哥哥休要作難,小弟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兩個官兒殺便殺了,決計不能連累哥哥。縱然不能招安,大不了依舊落草爲寇便是。”
高強回過神來,作色道:“賢弟,這說的哪裡話來?愚兄既然叫你們放手對付這些贓官,殺這兩個何足道哉?這封信牽涉甚廣,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愚兄故而一時出神,卻與賢弟無干。來來來,你我兄弟久別,好應痛飲幾杯,莫說這些雜事。”
武松開顏,依言去洗沐了來,石秀作陪,三人就在博覽會三樓後面擺了一桌小小的酒席。這倒算是武松有口福,守着一個博覽會,天下美酒名菜應有盡有,高強也不奢侈,四菜一湯,酒水四色管夠,山西老汾酒,西域葡萄酒,汴梁玉壺春,兩浙加飯燒,四種酒在此次博覽會酒類評獎中都是備受好評的,單是酒香就聞地武松饞涎欲滴。
三人都是熟識,當下也不拘束,各自據定一隅,一面飲酒佈菜,一面說些別來情事,武松談興甚濃,將梁山上的諸事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個不休,高強這些日子忙於朝廷諸事,卻也不大瞭解梁山的狀況,正好聽他說。
原來宋江自從接了晁蓋的大位,梁山上號令統一,原先不大聽他指揮的水軍三阮兄弟也都俯首聽命。此後來自遼國的白鹽從海上源源不絕地運來,到了梁山泊就交給宋江分銷往各地,私鹽和官鹽之間的巨大價格差使得這筆買賣賺頭大的驚人,再加上梁山實力大增,周圍州縣的官兵多半不敢正視,水泊周圍那些村鎮連收稅的官吏都不敢來,那些稅賦都成了交給梁山山寨的保護費。
“如今我山寨好生興旺,內外總有七八萬兒郎。宛子城早已容不下許多弟兄,宋江哥哥便叫各路頭領分立寨柵,彼此呼應,守得水泊如鐵桶相似。那括田所區區百十官兵,十來員小吏,若不是宋江哥哥生怕誤了哥哥大事不許動手,早已被衆家兄弟碾作齏粉了!”
對於梁山的興旺,高強並不意外,有這麼好的條件,搞不出名堂反而奇怪了。
酒到酣處,武松雖然酒量甚宏,但連日奔波勞累,再加上幾種酒輪着喝,又都是後勁綿長地,到此時也有些醉意朦朧起來。忽而,從他口中沒頭沒腦地吶出一句:
“哥哥,她……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