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若是在開頭就拿出來說,鄭居中還罷了,何執中一向以清正標榜自己,從不參與黨爭,他是一定不會接這個話頭的。但現今由於交易所一事,他也算是搭上了同一條船,態度自然又有所不同。
樑士傑說張商英奏請廢止方田法是爲了收買士心,基本上說到了點子上。作爲一個新任的宰相,要想坐穩現在的位子乃至更近一步,取得臣僚和下級官吏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蔡京的相位之所以穩當,和他一直致力於提高官員的待遇,擴大官僚隊伍有直接的關係,史書上說他在位時“官員猥冗”,行政機構疊牀架屋,雖然是事實,卻並沒有說清楚背後的原因所在,總不成這許多受惠的官員都是蔡京的黨羽吧?即便都是,恐怕有多半也是因爲從蔡京的政策中受益,纔會轉變爲他的黨羽的。
而張商英上臺後,既要穩住自己的位子,又不能冒着增加財政負擔的風險學蔡京那樣大肆給官員加俸祿,於是便將目光瞄準了方田法,企圖以此來取悅那些掌握了大批土地的官僚地主們。雙方爭鬥的如此激烈,甚至蔡京一黨還漸漸處於下風,也正是因爲張商英這一手拿準了要害,有大批官員和豪門富戶在背後給他支持。
何執中和鄭居中兩個家財萬貫,手上的田地當然也少不了,張商英要求廢止方田法,對他們也不是沒有好處,只是以他們的位高權重,再怎麼清丈土地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因此切身利益還沒受到多少威脅。
何執中皺眉道:“樑相公所言極是,如今中書爲了方田法一事,爭執不下,此時若將這交易所提出,恐遭池魚之殃,還是先將方田法一事議定。再提此事爲好。”
座中幾人都是默然無語,眼下在這個問題上,張商英佔據了優勢,朝野關於廢止方田法的呼聲越來越高,樑士傑已經感到了很大壓力,如果在此時對方田法下一個結論的話,多半會照着張商英的奏請,將此法廢止。
高強這些日子來冷眼旁觀。對於朝廷形勢看的透徹的很,暗想:現在的局面,張商英只要動不了我,和蔡京一夥斗的越兇越好,本衙內已經將他廢止錢引的奏議駁回了,若是這方田法又能保住,張天覺這中書位子恐怕都把不牢。他一旦下臺,換了蔡京那個老狐狸上臺,對本衙內又有什麼好處了?
眼珠一轉,當即笑道:“小子無知。敢問列位相公。這方田法行了又廢,廢了又行,究竟是可行呢。還是不可行?”
鄭居中搖頭道:“若論這方田法,倘真能一一按行,乃是萬世良法也!無奈本朝不立田制,真宗皇帝只欲清丈京畿左近的田地尚且不能,更何況舉國方田均稅?”
高強見樑士傑面色難看,卻不反駁,便又續道:“如此說來,縱然留着這方田法,也是無濟於事,倒不如干脆順着張天覺。廢了這法,看他又能如何?”
粱士傑霍然擡頭,正要說話,高強趕緊道:“樑相公莫慌,容小侄把話說完。這方田法之所以在諸多新法中地位重要,實由財賦之制而來,方田法若廢了,朝廷財賦還得另闢財路以填補這個口子,那時節張天覺又該如何應付?”
樑士傑搖頭道:“賢侄。你有所不知,此事張天覺已經向官家說明,一旦廢止方田之後,可以將現有官田出售一些,以維持國計。”
“賣地?夠狠!”高強也要佩服了,原來賣地增加財政收入,並非是現代政府的獨創啊,古人的創造力真是叫人歎爲觀止!“倘若當真如此,那便是張天覺自討沒趣了,此法乃是飲鴆止渴,救得一時,卻難保長遠,官家乃是聖明的,只需我等臣僚進諫此事,豈有不明之理?那時我等可將這交易所之議獻上,以佐朝廷財計,與張天覺的倉促行事相比,高下立判矣!”
鄭居中立刻叫好,自打崇寧年間高強策劃爲蔡京復相開始,在一次次朝廷爭鬥中高強出手不凡,鄭居中對他極具信心,況且這法子釜底抽薪,卻是妙手。
何執中與樑士傑一同舒展了眉頭,彼此對視一眼,哈哈笑道:“高留守果然妙計!如此,我等便可照此施行,來日朝議中待張天覺再議此事時,便依計而行,高留守須得將這交易所前後章程擬的細密,屆時我等聯名上奏,俾可壓倒張天覺。”
幾人商議已定,繼續歌舞飲宴,直至深夜方休。撇開何鄭二人,高強與樑士傑尋了一間靜室,說起今日的計議時,樑士傑猶自贊嘆:“賢侄果然是智計過人。”
高強客套了幾句,便即問起:“樑相公,蔡相近來如何?”自從當日蔡京壽筵,樑士傑在高強面前明顯地表露出上位的渴望之後,這兩人便乾脆走到了一起,一有機會就碰頭密謀。高強日前殺了陸謙,斷了蔡京伸到自己腹地的一隻手,自然要問問對方什麼反應。
樑士傑卻搖頭道:“終日閉門讀書習字,甚是悠閒。倒是蔡居安忙個不休,近日那楊戩的括田所進展頗速,蔡居安自以爲有功,官家面前也時常誇耀。”
“括田所?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暫時與本衙內搭不上關係,無需在意。”高強放下心來,向粱士傑道:“相公,小侄現今操辦博覽會一事,亦是諸事順遂,待十月秋郊大祭之時,博覽會盛況可期,到那時不但小侄沾光,相公因了當初引薦之功,這相位也必定穩固不少,不必再懼那張商英。若交易所再能順利開張,再立一兩件功績,相公要正位左相指日可待啊!”
這便是他與樑士傑商定的對策,要想防止蔡京復出,現在還在右相位子上的樑士傑必定要作出一番成績來,向世人表明他並非倚仗蔡京的庇護,有能力在大宋政壇上佔據一席之地。要知道蔡京執政多年,趙佶對他的權勢增長過快早有警惕,若是樑士傑的地位不斷上升,趙佶就更不會再度起用蔡京,一個權相總好過兩個權相吧?
樑士傑笑道:“還須賢侄大力襄助。這博覽會幹系重大,切不可輕忽了!”說着忽地嘆了口氣:“只可惜童貫無功,否則仗着邊功,我這相位又可穩固三分。”
高強也是搖頭,歷史上這一年宋夏之間並沒有大仗,還處於崇寧四年大戰之後的休養期。然而由於高強的介入,這個休養期大大縮短了,春夏之交時。童貫已經督領西北漉延路、涇原路兵馬向西夏左廂以及橫山一帶發起猛攻,連同河東路擔任策應攻擊的麟府州地折家軍,共計動用大軍不下十萬,民夫三十萬。
西夏措手不及,被童貫的猛攻打的連連後退,不但丟掉了橫山,連重鎮銀州都差點被攻了下來,當時童貫趾高氣揚,號稱要席捲夏國十三州,直逼興慶府云云。
只可惜好景不長。銀州堅守不下。夏軍開始集結起來騷擾宋軍,後來又發展到不斷派出部隊迂迴到童貫大軍後方,試圖切斷其補給線。眼見攻城不下。爲免陷入當年神宗朝時五路大軍敗於靈州城下的慘劇,童貫組織了一次相當漂亮的撤退行動,一夜之間甩開了夏軍的追擊,撤退至原永樂城舊址,將該城修葺了一番後,大軍撤回了出發地。
不過,撤退行動再漂亮,總還是師出無功,童貫雖然臉皮不算薄,也沒像現代英國人那樣。把一次撤退宣傳的光輝燦爛,老老實實就對朝廷承認低估了夏軍的力量。好在他深受趙佶地寵信,也沒落什麼罪責,加上朝中兩派正掐的火熱,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再樹敵人,因此竟連一道彈劾童貫的奏章也沒有。
二人又講論了一會,見天色已晚,樑士傑便即告辭。
過得兩日,朝議上張商英再次提出要求廢止方田法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樑士傑和樑子美的交口贊成,就連一向保持中庸地何執中也表示贊同,張商英預備好的一計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難過的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來一如高強所料,樑士傑等人揪着方田法廢止後落下的財政虧空不放,對張商英窮追猛打,將他的賣田提議駁斥地體無完膚。
等到高強出場時,張商英就知道大勢已去,凡是涉及到理財的事情,當朝幾乎無人敢於高強打對臺,這小子別看年輕,理財上頭屢有驚人之舉,在錢引一事上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等到高強將交易所一議托出時,博得了君臣一致好評,縱然有人提出此議有鼓勵投機奸猾之民的嫌疑,卻也在朝廷用度缺乏的大背景下落得蒼白無力。
九月十八日,博覽會諸事粲然齊備,再過兩天就可開張試營業,高強恭請皇帝趙佶親臨現場,觀看博覽會盛況,這種嚐鮮的好事,當然要留給皇帝享用。
趙佶生性愛玩,好奇心重,這博覽會又是亙古未有的盛事,按照高強的說法,乃是通天下珍寶,聚萬方商賈,有多少平日難得一見的珍奇異寶都將在此次博覽會上出現,豈可不先睹爲快?
皇帝換了便裝,幾個親信佞臣如樑師成、鄭居中、高俅等人跟隨左右,樑士傑因是當初一力支持高強此議的,也蒙聖意得以隨行,引路的自然非高強莫屬。至於中書侍郎張商英,卻根本沒有插足這個小團體的資格了。
一行到了博覽會會址所在,擡頭但見一座三層高樓巍然聳立,雕樑畫棟飛腳流檐,雖不似皇宮大內那般富麗堂皇,卻自有一股氣派,看的趙佶點頭稱道:“甚好,這纔有萬方來朝的氣魄!”
高強暗笑,心說我看過了那許多會展中心,這區區三層樓算什麼?
進得門來,趙佶滿擬看見滿目珠光寶氣,卻只見煙霧升騰;以爲要聽見絲竹繚繞,卻只聞鍋碗瓢盆,整個博覽會的一樓前半部分,盡是各色小吃攤點,南北大菜,時鮮果子,不一而足。
見皇帝意似不解,高強趕緊解釋:“官家,臣下以爲這博覽會爲萬國盛會,當令人流連往返,因此樓下聚集各地美食名點,不但令到會嘉賓一飽口福,更可顯示我中華上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風。”
趙佶這才瞭然,聞到最近地一個攤點,傳出的香味異乎尋常,立即趕了過去,只見一個黑炭頭一般的人持一把木勺,正在鍋中攪來攪去,再看那鍋中時,只見金黃一片,香氣撲鼻,卻看不出究竟煮的什麼。
高強在一旁笑道:“好教官家得知,此乃天竺國名產,匯聚十餘種香料而成,彼處人稱爲咖哩,用以熬製肉食,最是鮮美不過,這鍋中煮的乃是精選牛腩肉,陛下不妨一試。”說着拿一個木碗,盛了一塊肉遞上來。
趙佶吃過,只覺回味無窮,大聲叫好,少不得分賜左右,再賦詩一首。
接着往前,那一個攤點前擺了十來個箱子,都是用楠木製作,見到趙佶一行到來,攤主打開其中一箱,挖出一個球來裝在碗中呈上。趙佶見這東西冒着絲絲寒氣,正不知是何物,高強忙道:“官家,此物叫做冰淇淋,乃是將冰雪混以奶油,果漿等屬,在這冰箱中邊凍邊攪拌而成。”
冰箱在當時也是有的,用硝石溶於水,便可製造低溫,但高強按照現代冰箱的循環方式,用隔熱性能極好的楠木來製造,頂部放上裝有硝石的鐵盒,要製冷時只需注入水即可,甚是方便,這才實現了現場製作冰淇淋。至於在冰淇淋中加上奶油,則是高強的獨門手法了。
中國古代早有吃冷飲的習俗,趙佶在微服出遊時也吃過街上賣的冰飲。不過那都是將冰打碎後拌上果漿和白糖,按照現代的分類來說,應當算是刨冰而不是冰淇淋。因此大宋皇帝將這奶油果味冰淇淋納入口中時,只覺得口感幼滑,入口即化,清涼直沁心脾,險些把舌頭都凍住了。
樑士傑在旁,見趙佶興致甚高,各種口味都嚐了個遍,少不得湊趣賣弄一下:“昔周禮有冰人之設,爲天子掌凌室,此物稱爲冰淇淋,正合古禮之治。”
趙佶近來躊躇滿志,老想着要大興禮制,對於周禮興趣甚濃,樑士傑這馬屁拍的正到爽處,自然龍顏大悅,忽又搖頭:“不然,古人之冰凌,碎冰而已,怎及這冰淇淋入口即化,舌滑霜濃?”
一衆幫閒哪還不省得,連忙恭維道:“此正乃國朝太平盛世,上追三代之意,古制亦有所不及也!”趙佶大樂,信步再往前行,見一個廚子守着一個鐵盤,內中一個麪餅上撒了許多肉菜,不由詫異,招過高強來問:“此乃何物?”
“官家,此乃匹薩餅,出自極西外海匹薩城,乃以麪餅烤制,上鋪奶酪肉菜之屬而成。”說罷,正要切一塊給趙佶品嚐,哪知這皇帝哂然道:“極西之民,果然不知我天朝神妙,這餅顯是學我國之餡餅,卻只得一點皮毛,將餡料都鋪在面上,如此鄙陋,實屬可笑!”
“鄙陋鄙陋,可笑可笑!”高強口風轉的快,趕緊跟着鄙視老外,心中大罵不已:狗屁匹薩餅,爲見現代那許多人追捧,本衙內特地整出來顯擺一下,哪知道被咱們的老祖宗狠狠地鄙視了,今次撲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