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謙,自從跟隨高強之後,不復往日在東京衆多下級軍官當中廝混那般鬱郁不得志的模樣,一夜之間飛黃騰達,幾年間已經做到京東第五將,麾下五千將兵屯駐青州,端的是威風凜凜,意氣昂揚。昔日太尉府的同袍提起他來,哪個不嘆一聲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三箭射不着?在他們眼中看來,陸謙攀上高強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好友林沖當了衙內的教頭,因而得到高強的賞識,由此一飛沖天。
今年年初高強轉任大名府留守司,明眼人一看便知,陸謙八成又要轉去大名府任上了。縱觀他一路升官的經歷,其實都是和高強掛鉤,高強到蘇州作應奉局提舉,陸謙便當了蘇州兵馬都監,嗣後應奉局升格爲東南應奉局,陸謙便轉爲杭州兵馬都監;之後高強升任青州知府,這陸謙便跟着去青州帶兵,榮膺京東第五將,把守清風寨要地。如今高強作到了大名府留守司,此地乃是河北第一重鎮,轄下官兵不下三萬,新任留守自然是要幾員親信大將作膀臂的,陸謙和楊志一路跟着他提升,哪裡少的了?
莫說旁人,就連陸謙自己,從打接到高強調任大名府的那一天起,就吩咐手下人打點行裝,只等着調令一下,便即登車上路,手下中哪些是馬屁拍的好的,哪些是有手段用的上的,也都一一留意,等到了大名府安頓完畢之後,少不得稟明留守司,統統調去大名府。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原是應有之意。
這一日,果然東京太尉府傳下號令,調陸謙進京述職,並稱隨後便有新職派遣,陸將軍須得火速進京。陸謙接令,只帶兩三個心腹親兵。一路飛馬趕奔汴梁。
不一日到了汴梁,進到太尉府拜見太尉高俅,交還京東第五將的虎符印信,循例述職已畢。高俅滿面笑容,問起路途辛苦,清風寨把守不易,陸謙一一遜謝了,只說衙內在京東和大名府幾番剿匪有功。只恨陸謙守土有責,不能親在軍前爲衙內牽馬墜鐙,心中撼甚。
旁邊幾位將校聽了,不免爲之側目,心說就算你是巴結着高衙內在軍中升遷甚速,也不當得這麼掛在嘴上,自從神宗皇帝推行將兵法之後,知州對於各路將兵只有名義上的監督權而已,陸謙和時任青州知州的高強之間,嚴格說來並沒有統屬關係。
高俅卻不以爲意。原本這陸謙就是兒子高強一手提拔起來的。若他對高強表現的不關痛癢,高太尉倒要大大光火,眼下這等做派。正合高太尉的心意。當下大大嘉賞一番,揮手批下犒賞軍資若干,讓陸謙在汴梁城悠遊數日,稍後便有新的軍令下達。
陸謙謝過,下了白虎堂來,自有軍中同袍接着,大衆講談酬酢,呼朋喚友,自去耍樂。
這般過了幾日,該應酬的也都應酬了。陸謙便閒了下來。他的家眷乃是在杭州任上討的,之後在青州又納了一房小妾,因爲曉得不久便要去大名府上任,家眷都留在清風寨中打點行裝,刻下京城裡卻只是他孑然一身。
這日,陸謙從林沖處飲酒出來,趁着三分酒意,扯開了衣襟在街上行走,眼下已是七月初光景。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陸謙酒意升騰,興致甚高,領着一個親兵只顧在汴梁街頭閒逛。
久在外任,好容易重見汴梁繁華,陸謙不免有些沉湎不去,正逛的開心,市中忽然有一人悽慘大嚎:“一文錢憋死英雄漢!可憐我投親不遇,訪友不着,一場大病險些命喪汴梁,沒奈何,只得將一柄家傳寶刀出售,貨賣識家,不看莫買!”
陸謙原是武將,聽見有人賣家傳寶刀,心中就是一動。須知冷兵器時代不像現代化工業的標準生產,鐵匠打鐵都是憑經驗撞運氣,好兵器不是人人都能打的出來的,因此若有一把好武器,多半都會當作家傳之寶,留遺後人,舉凡祖上有些遺澤的軍官,多半都有一兩件這類傳家寶,比如徐寧的唐猊鎧,楊志的家傳寶刀,都是一般。
陸謙與楊志都是早期跟隨高強的將領,倆人一路都是並肩升上來的,彼此間甚爲熟稔,對於當日楊志因爲賣刀殺人而結識了高強的故事,陸謙自然知之甚詳。現今聽說汴梁城又有人賣刀,難免勾起他的好奇心,便站在人叢中觀瞧。
只見那漢子相貌平平,精神萎靡,好似大病初癒模樣,一臉灰僕僕地,吆喝起來也是有氣無力,懷中抱着一口刀,賣相也是悽慘無比,刀鞘上若干個空洞,想是之前鑲金嵌玉,都被挖下來當作盤纏了,如今只得一個光禿禿的刀鞘。
那人吆喝了一會,圍觀人雖衆,卻無一個上來問價的。自來大城市人煙聚集之地,騙子就不會少了,東京汴梁甚至有一處專門作假貨騙人的,喚作顏家老巷,所出產的都是仿冒貨品,當時人稱爲顏子,其名聲類似於九十年代初某些沿海城市的運動鞋。開封市民見多識廣,對於這漢子的叫賣都抱了觀望的心態,況且他們平常都是用的菜刀居多,什麼家傳寶刀與他們有什麼干係?
陸謙看那口刀時,卻覺得不比尋常,形制上就很是特出,刀刃更長地離譜,比尋常腰刀長了一尺有餘,單單那刀鞘,雖說其貌不揚,陸謙卻看出乃是正宗的綠鯊魚皮鞘,不比等閒。他看了一會,已然有些意動,心想此去大名府留守司,那裡乃是河北大兵匯聚之地,到了彼處少不得要爭一個上游,衙內縱然有心提拔,自己總也要幹出些名堂不是?倘若有一柄寶刀傍身,也是多點倚仗。
當下並不出面,叫那個親兵出頭詢問。那人見有人問價,精神便長,將自己情由說了一遍,無非是關西人氏,來到東京投親不着,又在客棧生一場病,身邊盤纏用盡,只得將隨身帶的一柄家傳寶刀出售。待問起要賣多少錢時,那人開口不二價:“三千貫!”
觀衆一片譁然,陸謙卻暗自點頭,楊志那口刀他也看過,當日在汴梁出手時,要價也是三千貫,若真是那等好東西,等閒有錢也難尋的。此時已經有些意動,再見那漢子拔出刀來,明晃晃亮如秋水,拔一根頭髮吹毛立斷,賒十個銅錢削銅如泥,又說更有第三樁好處,殺人不見一絲血跡,陸謙聽的好笑,這不是和當日楊志的說法一般?若不是那楊志還在京東第三將任上,陸謙幾疑是見了鬼了。
此時已拿定主意,自己分開人叢走出來,一口要下。陸謙卻是把細,生怕被人騙了,跟着那漢子去到下處,找來當地的保和客棧掌櫃作保,問清楚了那人來歷,立了一張契約,身邊取出大通錢莊的銀票來,吩咐親兵去錢莊兌了銀子出來,按着市價算成銅錢恰好三千貫,買了這口寶刀。
此後與同袍應酬,陸謙便時常拿這口刀出來顯擺,衆軍中袍澤見了都稱羨不已,說他運道沖天,升官發財又得寶刀,此去大名府前程不可限量。
過了兩天,太尉府來了個虞候,說道新的調令已經下來了,叫陸謙跟着去,卻又說起高太尉聽說陸將軍得了一把寶刀,想要看上一看,請陸將軍隨身帶了去。
陸謙不虞有他,興沖沖帶了寶刀,跟着那人到了太尉府中,進得白虎節堂時,那虞候說道:“請陸將軍在此少待片刻,小人進去稟報太尉。”
陸謙道一聲“有勞”,便在原地等候。今日這白虎節堂與往日不同,空無一人,偌大的堂上只得陸謙孤零零的一個。若是換在他日,陸謙斷不會到此境地,一看到白虎堂中半個人影也沒有,他立時就會生疑,壓根不會踏進來,也斷不容那虞候一人脫身。只是這幾日處處受人恭維,高俅也是笑臉相待,今日接了號令,此去大名府又是一片嶄新局面,正可放開手腳大幹,陸謙豪興滿懷,一時也沒多在意。
過了片刻,他到底是精細人,隱隱覺出不對來,雖然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證據,但眼前這空空如也的白虎節堂,怎麼看怎麼詭異,猛可裡心中一凜:“我卻差了!怎好帶刀闖入白虎節堂?”
正要退出,門外一聲號令。涌進數十官兵來,不由分說將陸謙按到在地,奪去寶刀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而後從堂後涌出將校無數,軍吏若干,最後登場的正是高俅高太尉,面沉似水,怒目而視:“膽大陸謙。竟敢攜帶利器闖入軍機重地白虎節堂,你眼中還有軍法麼?遮莫是要行刺本帥?”
陸謙見了這情狀,哪裡還不明白中了人家的圈套?他又驚又怒,掙扎着要起來,卻被身後的軍兵牢牢按住動彈不得,口中只叫:“太尉冤我!小人不服!”
高俅不由分說,吩咐軍吏將陸謙定了罪,戴上五十斤重的大鐵枷,投入太尉府的監牢中,這案子乃是犯的軍法。高俅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地送交開封府。
陸謙躺在監牢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罵不休,只說自己冤枉,被人引得帶刀闖入白虎節堂。心中還存了一絲僥倖,不敢罵高俅父子,只恐是軍中有人嫉妒自己得志,故意設了這個局來陷害,不到得就此斷了自己的生路。
只是這般罵了幾個時辰,不但沒人搭理,就連送食水的人也沒個蹤影,陸謙飢腸轆轆,也只好住口不罵,心中驚疑不定:“若是軍中同僚有人害我。石三郎現在京中,大家都爲衙內效力多年,知道我受人冤屈,定當設法照拂。怎似如今這模樣,水也沒的一口,遮莫是……”想到有可能是高強要對付自己,陸謙這一顆心頓時如在海底,寒氣直滲到了骨子裡。
等到夜半三更,牢門終於打開。陸謙趕緊擡頭望時,卻被幾個燈球晃的看不清,只聽得燈後有人嘆息一聲:“陸謙啊陸謙,你這是何苦來由?”這聲音無比耳熟,正是高強!
原本應該身在大名府的高強出現在這牢裡,陸謙已經接近絕望了,情知自己是中了高強的手腳,只是不知哪裡露出了破綻,而高強又要如何對待自己?他城府深沉,一剎那間心中已經流過了若干念頭,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後一刻也不能放棄,口中應道:“衙內!小人冤枉,冤枉啊!”
高強的那一聲嘆息確實是發自肺腑地。對於陸謙這個人,雖然從原書中知道他賣友求榮,人品不好,當日爲了跟隨自己,他又是親手殺了和他本是同路人的富安,那時陸謙那殺人時的果決和鎮定,深深地刻在高強心上。也正因爲這些,陸謙雖然追隨高強這麼久,資歷更勝許貫忠和燕青等人,卻始終不能和他相處融洽。
然而,這並不能妨礙高強對於陸謙的能力作出高度評價。這麼久以來,陸謙不論是帶兵打仗,還是爲高強作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件件都辦得妥帖,尤其爲高強所看中的,是他處理複雜局面的能力和心機,石秀和他相比,多了三分勇決,卻少了一些深沉。
“陸謙……你有什麼遺言,就在這裡說了吧……”沉吟再三,高強卻不知說什麼是好。他並不如何討厭陸謙,賣友求榮這種事,過去有,將來也一樣會有,多少人都以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幹出同樣的事來,哪裡就多了陸謙一個?爲了自己的前程而賣友,這樣地真小人行徑倒還讓高強能夠接受一些,認真說起來,其實高強更多地是對陸謙感到戒懼,如果兩個人單獨待在一起,最後活下來地一定是陸謙,而不是他。
這話聽到陸謙耳中,卻是一陣沉寂。隔了半晌再次開口時,陸謙的語氣已經沒有半點波瀾:“衙內,你全都知道了?”
“不,我知道的不多。”高強很老實,事實上,對於一個將死地人,他懶得去玩什麼心機:“至少,我到現在都沒弄清楚,你到底因何要與我家娘子暗中聯絡。只不過,單單這一點,足夠我決意殺你。”
陸謙沉默片刻,忽地輕輕笑了一聲:“衙內,你當真是仁義啊!若不是你負我在先,我又何必如此?”
“我負你?”高強不由得詫異,儘管他知道,此時最好是不要生出什麼好奇心,但自問一向待陸謙不薄,一手將他提拔起來,並且對於陸謙的才能抱有相當大的期待,當高強決意要殺陸謙的時候,他心中的惋惜更多於恨意。可他怎麼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對不起陸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