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爲何自己身爲蔡攸的女婿,居然會一直站在樑士傑這一邊;爲何蔡京對自己稱得上不薄,自己卻一直存心要奪取他的權力爲己所用;爲何蔡穎這樣才貌雙全大家閨秀的女子,自己要和她弄到如今這樣同牀異夢的境地?
我怎麼說?我根本沒法對任何一個人說!要不是明明知道,任憑你蔡京這麼一人擅權搞下去,最後大家都得完蛋的話,本衙內用得着花這麼多心思搞這麼多事麼?放着我這花天酒地快活的衙內日子不過!
被蔡京這麼一問,高強幾乎要爆發出來,說到底,他這人生中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作爲一個並無多少壓力和愁思,平安度日的小老百姓而渡過的,現在這樣的生活,肩上的重壓無時不在,到現在還沒崩潰,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了。
你這蔡京老兒,當了八年太平宰相,也算是有福氣了,怎麼不懂得見好就收呢?一直作宰相作到大宋亡國,留下萬世罵名,自己餓死在道路,難道是什麼好事?
滿肚子的怨念無處發泄,眼前的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高強只得作無辜狀:“恩相,樑相公治世能臣,自可承受恩相衣鉢,岳丈雖說學問泱通,政事上卻似不如樑相公……孩兒見恩相一向提拔樑相公,如今已身居右相,一步之遙觸手可及,而岳丈現今仍未染指中樞,是以……”
蔡京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微微點了點頭:“以你說來,士傑登相大有希望?不知你可曾想過,士傑一向都是老夫一手提拔,官家那裡聖眷不重,不獨難以與你相比,甚或連老夫也大有不及。你岳丈雖說政事上未曾歷練,一向只作得侍從官,不曾一日當過親民官。司監官,卻勝在與官家結恩潛邸,乃是舊眷,這一節上士傑可萬萬不及了。”所謂結恩潛邸,就是當趙佶還沒當上皇帝的時候,蔡攸已經開始巴結他了,通常對於皇帝登基之前的處境,都是用東宮來指代。不過趙佶不曾爲皇儲,因此叫做潛邸。
咦?高強大爲驚詫,蔡京聽到他勸說其放棄罷相,轉而扶持樑士傑上位的話語後,居然沒有翻臉作色,相反很是耐心地探討起樑士傑和蔡攸兩人的優劣來。這一下大出意料,難道說蔡京居然也有引退之意?若真如此,善莫大焉!
高強這下來了精神,肚子裡打了打腹稿,趨前道:“恩相。論起樑相公和岳丈。確實各有利弊,粱相公少了聖眷,岳丈短了資歷。孩兒以爲。聖眷不足,可以由孩兒代爲設法,岳丈的資歷不足,卻須得多經歷練方可。目下張天覺入相,對我蔡家咄咄逼人,一是藉着彗星經空、天人感應的當口,參倒了恩相,二就要廢罷方田和錢引,更變恩相所立諸般法度,之後想必更有新招。誓要令我蔡家永無翻身之日而後快!因此當務之急,便是保住樑相公的大位,進而將張天覺貶出中樞,去此心腹之患。至於岳丈與樑相公之間,同是爲了保全我蔡家富貴,孩兒以爲,不須分了內外彼此,反而傷了自家情分。”爲了能打動蔡京,高強不惜一口一個我蔡家。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以防蔡京看出他錦袍下藏着的小來。
蔡京聞言,沉吟半晌,終於道:“張天覺歷來嚴苛,當初借老夫之力而進,如今又反戈相向,老夫一日不亡,他豈能安枕?”說到這裡,蔡京的眼睛眯的幾乎看不見,眼中看不到有什麼兇光厲芒之類,語聲卻寒似冰雪,聽的高強差點忘記了如今已是盛夏時節,幾疑身處三九寒天。
忙即抖擻精神,跟着大罵了張商英幾句,又道:“恩相且寬心,張天覺生性囂張,似此小人,一朝得志便語無倫次,此次上書求罷方田和錢引,一天之內就鬧的沸沸揚揚,若是再過幾天,勢必滿城皆知,如此行事不密,哪裡是宰執大臣的手段?要想抓他的短處逼他下臺,絲毫也不爲難。”在歷史上,張商英就有一個志大才疏的評語,每逢要作什麼事的時候,都是大大咧咧地在公衆場合與人議論,全然不曉得權謀手腕,因此才被人扳倒了。高強前世看電視劇,《大染坊》裡就有這麼一句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充分說明了保密的重要性,人家陳六子可是大字不識一個啊,比這位大宋執政的張商英都要強多了。
蔡京點頭而笑:“如此甚好,你且去籌謀,老夫也當命人計量他的短處,伺機而動,一舉將這狂徒參倒纔好,何執中庸庸碌碌,不足爲慮,那時節,宰執中便是士傑的天下,老夫大可悠遊林泉矣!”
高強心中大喜,卻不敢得意忘形,奉承了蔡京幾句,什麼你老人家身如蒼松體如翠柏,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蔡京也不以爲意,只捻鬚笑眯眯聽着,忽然道:“賢孫婿,前日穎兒歸省,我聽你那丈母說道,你夫妻近日合口吵鬧,爲的就是老夫這相位之事,可有此事?”
高強心頭一凜,心說這話兒來了!從蔡京的話裡,聽不出蔡穎說了什麼隱秘,但切不可大意,誰知道蔡京是不是在試探自己?“恩相明鑑,確有此事,只因恩相此番去相乃是受天時之累,非人力所能挽回,穎兒一時情急,遷怒孩兒,是以爭鬧,其實也無大礙……”
蔡京把手一揮:“朝廷大事,婦人家懂得什麼?賢孫婿無須掛懷,我已命你岳母訓責於她,今後夫妻和睦纔是正理。”
咦,在自己和蔡穎的矛盾中,蔡京居然站在自己一邊?我花花太歲高強,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招人疼了?這等幸福來得太快,以至於高強壓根就不敢當真,一面嘴上謝過蔡京,一面肚子裡給自己不斷上發條:小子,莫要上了這些老狐狸的當,上次被童貫耍了一次,教訓還不夠深刻麼?眼前這位可是蔡京蔡元長,不是啥善長仁翁!
國事家事都說完,又說了些閒事,高強說起大名府的政務,蔡京少不得又提點幾句,見這小子卻是一臉地蒙然無知,好似全不相干,一問才知,原來這位新任大名府留守乃是甩手掌櫃一流,將一應政務統統丟給大名府通判呂頤浩去處理,不禁啞然失笑:“賢孫婿畢竟是平步青雲,實務上頭還需多多留意纔是,日後如何登朝入宰?”
高強唯唯應諾,眼見月將中天,時候不早了,便即告辭離去。
他那邊身子剛剛出了院門,書房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卻正是蔡攸蔡居安!
“爹爹,高強此子詭詐多端,爹爹莫要信他……”蔡攸剛剛說得兩聲,蔡京擡手止住,冷笑道:“詭詐多端?終究是嫩了點!現下爲父罷相,張商英猖獗一時,正是用人之際,爲父故以言語動其心,固其志而已。待到張商英既去,爲父復相,再來徐徐治他!”
蔡攸聞聽,大喜過望,連稱爹爹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洞燭其奸,反正堂堂的樞密直學士,別的本事沒有,肚子裡墨水還是實打實的,出口成章不在話下。
知子莫若父,蔡攸有多少斤兩,蔡京自然清楚的很,只當沒有聽見,又道:“非常之事,須用非常之人,穎兒那裡,須命她潛藏隱匿,不可令高強生出疑心,一切須以老夫復相爲先!”
蔡攸正要答應,蔡京忽然瞥了他一眼:“攸兒,你如今也進位樞密直學士,位在諸閣直學士之冠,侍從諸官以此爲尊,是否也有意入相?”
蔡攸吃了一驚,他醉心名利,這相位乃是大宋士大夫的夢想,他又豈能免俗?只是蔡京向來提拔樑士傑,他卻一直都只能混侍從官,心中一向憤憤不平,現今蔡京正在一意籌謀復相,卻忽然點到了他心中所想,不由得惶恐至背上出汗,訥訥不知所云。
蔡京此刻的面孔若是被高強看到,必定要大嘆他生不逢時,若在後代出現,奧斯卡沒有華人影帝的歷史即刻改寫:只見他滿面慈和,一片砥犢之情:“攸兒,你我血肉相連,老夫年事漸高,這份家業將來若不交給你,又能指望誰?士傑終究是外姓,我蔡家諸多兒孫,前程身家也只能由我蔡家來掌握,這千斤重擔。日後還是要交到你的手中,但望你戒驕戒躁,循序漸進,待得爲父復相之後,自會爲你鋪平道路,休要急於一時,誤了大事!”
面對老爹少有的諄諄教誨,蔡攸激動的熱淚盈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着蔡京的大腿,只叫得一聲“爹爹”!已然雙淚兩行,喉間哽咽,竟至不能言語。
父子倆上演一出濡慕戲碼,而後蔡攸戀戀不捨地出去,轉過一個彎角,臉上頓時就換了一副表情,面目猙獰,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老而不死。是爲賊!如今已經六十四了。還想着復相執政,讓你這麼把持着大權,何時才能輪到我上位?……偏生又一味袒護那樑士傑!”
“……高強這小賊。雖說千般詭詐,卻也想這老賊引退不出,如此說來,或許有機可乘也未可知……只可惜穎兒向來敬重那老賊,未必肯一心爲我出力,否則倒可借她之力,與那小賊試探則個……”蔡攸皺着眉頭,月光下漸行漸遠,聲音漸息。
對於自己走後,蔡家父子的醜態。高強沒有萬能上帝視角,自然是一無所知。他來到前堂,此間壽筵已散,問到自己妻子蔡穎時,卻說她老孃想念女兒,留在府中歇宿,請高姑爺自行回府。
今日所獲得的信息太過驚人,高強正要找個地方好好消化一下,當下也就獨自出得府來。迎面卻見停了一輛車,正是樑士傑在此相候。
大會開完開小會,見完蔡京見樑士傑,高強心中不由得古怪,這一家子到底搞的什麼名堂?有話當面都不說!好在我已經出來了,否則怕不還要和那丈人老爹周旋一下。
“賢侄,你可知道,恩相已經有疑你我之意?”車輪滾動,樑士傑眼望窗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高強大吃一驚,剛剛還和蔡京說的好好的,怎麼樑士傑就作此危言?
“原本恩相去位,我卻進位右相,已經是不同尋常,前日你夫人過府省親,內子偶然聽見她與令岳母私語,說及你曾稱道恩相該當自行引退,保我相位不失,可有此事?”
高強額頭冒汗,心說都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啊,自己和蔡穎的閨房言語,不必任何人宣揚,幾天之內好象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話說這位樑士傑的老婆,會去偷聽自己的嫂嫂家事,回來告訴自己丈夫,如此心機,真不愧是姓蔡的女人,卻有一樁好,自己老婆是向着孃家,這位樑夫人兼蔡小姐卻心向婆家。
既然已經點破,高強也不隱瞞,樑士傑向來是他的拉攏對象,以高強的資歷,要想做到相位不知要等幾年,未來的朝中政權就指望樑士傑爲他掌控了,這個盟友是一定要抓牢的。便即直陳其事,又將自己適才同蔡京的說話都告訴了樑士傑,他也不擔心樑士傑是蔡京派來試探他的,若當真如此,瞞着不說才更顯得心懷鬼胎。
樑士傑靜靜聽罷,面無一絲表情:“賢侄,恩相說他願意自行引退,不圖復相,以保我相位和蔡家不墜,你信也不信?”
“呃……”高強很想說我當然相信,不過對於蔡京這種量級的對手,他一輩子也不敢說能完全掌握,至於說這種權臣會自行放棄政治前途,那還是蔡京麼?“哎,心理學上說,人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真是至理名言,就像現在,雖然我心中明明知道蔡京絕對不可能就此放棄權力退隱,但這結果實在太過理想,理想到我都幾乎想要矇騙自己了!”
“樑相公,你追隨恩相多年,對恩相知之甚稔,卻怎麼說?”
樑士傑毫不猶豫:“決無可能!恩相一生沉浮宦海,深知官場之中,權位當前,父子可爲仇寇,兄弟可比路人,縱然日後爲相者是他親子,恩相自身仍舊是風光不在,又怎能甘心就此終老?更不要說,你是想要本相接替恩相的權位!”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深深盯着高強:“賢侄,你我雖隔一輩,都是蔡家地女婿,恩相縱然再有憐才之心,也不會將自己手中權柄讓與你我,切不可有僥倖之心!”
高強心中直打冷戰,心說你們真牛啊,丈人,女婿,彼此之間親密無間,背後卻還是這般枕戈待旦,換了本衙內……呃,好似我和自己地丈人比你和蔡京的關係要差的多了,難道蔡家嫁出去地女兒都是找的白眼狼作女婿?
“樑相公,既是這般,然則莫非恩相屬意岳丈繼承他的權柄?”
樑士傑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蔡居安心中,多半也是這般想法……只可惜,恩相胸中溝壑,又豈是區區這般?我意他必定是想要扳倒張商英之後,趁勢再起,三度拜相!到那時,本朝上下再也無人敢與他抗衡,就連官家也要讓他三分,你我除了拜服其下爲恩相效命,還有什麼話說?”
高強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眼前樑士傑眼中所閃現的光芒,與剛纔書房中的蔡京何等相似?那,就是對權力的極度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