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的天色下,中年僧人微微擡起眼,他目光注視着極遠處風雪裡,那一座座雄獅般的關塞。
旌旗飄搖,萬軍鼓譟,無數甲馬沉重的腳步聲,令雪地都輕輕震顫。
在廣慧的視野裡,那支大軍頭頂,常人看不見的黑紫之色正交織糾纏,形成一片密雲,遮蔽了天穹。
他默默皺眉,神色也不自覺一肅。
在那支大軍裡,他察覺到了久違的氣息。
那是妙嚴……
無盡陰邪,無盡混亂,無盡詭異,自從那位老友不顧自己勸阻,投身紫霧之後,妙嚴身上,便是這般的氣息。
北衛與妙嚴,莫非還有什麼瓜葛不成?
南海之上,由避世多年的無敵人仙王秋意親自出手,才結果了妙嚴兇威。
可繞是如此,還是被他逃過了一劫。
“人魔……不,不只是人魔,好濃烈的紫霧味道!”
廣慧雙眉緊鎖,心底顯露出一個疑惑:
“妙嚴,你的真身難道在北衛?”
北衛大小勢力與自己這位老友,又究竟,有着什麼牽扯?
在廣慧心頭默默思忖時,耳畔,他聽見了白朮的聲音。
“三天前,我見到了無明。”
白衣的僧人擡起頭,輕聲開口。
廣慧神情一震,他沉默了半響,卻沒有做聲。
“我見到了一座佛堂,很多僧人盤坐在佛堂之上誦經,想來,或許是金剛寺中的情形。”
白朮接着開口:
“正上首蓮花座上,有個膚色暗金的老僧,我認出了他是金剛聖地的方丈,在老僧身旁,我也見到了上師的面容。”
“繼續。”良久後,廣慧示意他。
“方丈說了一堆話,什麼杜紹之,玄玄子,蓮花真人一類的,在其中,還有青黎君的名號……方丈說,等南北合流之後三十年,要無明做佛宗之主。”
“最後,我見到了無明的臉,我和他有一樣的面容,他告訴我……”
白朮頓了一頓:“他便是我。”
記憶裡,三天前的那一幕又浮上心頭。
漫天的,彷彿永無休止的風雪聲中,白衣的和尚緩慢回過頭,他雙手合十,目光淡淡。
待他擡起頭時,僧人臉上的迷霧盡皆散去,白朮看見了自己的臉。
“我便是你……”他輕聲對自己說。
那便是最後的言語了。
一聲過後,眼前的景象轟然破碎開,再也不見。
雪原、僧寺、佛塔、禪林……一切的一切都驟然破滅,猶如夢幻泡影。
來不及再追問什麼,明明心底存着太多疑惑,卻都不能開口詢問。
畫面定格在自己合十微笑的剎那,在自己身後,那個少女正似乎要回過頭來。
待到清醒時,眼前的,依舊是錦熏籠紫,滿袖天香,種種水晶燈照的華美靜室。
似乎,方纔所見的一切都只是腦中的癔想。
自己,從未離開過靜室。
而當白朮強忍着顱腦劇痛,散去神意時,卻驚愕發現,眉心處的金蓮,不知何時已出現絲絲裂紋。
它在眉心處若隱若現,伴隨着幽幽水光,通體迸發出如霧一般光彩的金蓮,已變得殘破不堪。
金蓮體表被道道粗大裂紋貫穿,似隨時都要解體。
在那過後三天,白朮便再也沒見過金蓮顯化,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只是場空夢,是他腦中狂亂的癔想。
“我便是你……”
偶爾,白朮想起最後那句話時,心頭總會一震。
他凝視自己,就像凝視着鏡子,從鏡面映出來的,也正是自己的面容。
三天後,白朮被廣慧帶來了北衛,以神足通的足力,從桐江遠至北衛,也不過瞬息之間。
在北國的風雪裡,他莫名想起三天前的那一幕,也不禁向廣慧說起了那些。
中年僧人始終木着臉,從他的神色中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波瀾起伏。
“他……”良久,廣慧沉聲開口:“他可有提到過我?”
“這……”
白朮看着中年僧人的臉,卻是一時啞然。
“沒有嗎?”廣慧自嘲一笑,搖搖頭:“原來如此。”
“你眉心上的,是佛家一門大神通,名爲《九數元蓮》。”
廣慧默默看着身側的少年僧人,他緊鎖着眉,目光滿是困惑。
他忽得想起數百年前的那一幕幕。
似乎只是一晃眼,那個只會啼哭,像個猴子一般的小嬰兒,就長成大人了。
而又是一晃眼,那個長成大人的和尚就去轉世了,而自己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未曾見着。
“《九數元蓮》能遮蔽天機推演,就連界京山的聖主,這位天機一道上的術算大家,也對其稱讚不已。”
白朮楞了楞,中年僧人的手掌覆上自己頭頂,從頭上,傳來沉重一聲嘆息。
“你眉心的金蓮,便是《九數元蓮》的烙印,也正是它,遮蔽了我的推衍。”
“那我見到的……”
“你見到的,是真切發生過的,無明下山後,壓服了北禪宗的慈載和尚,用八部天龍困了爛陀寺上下三個晝夜。
方丈親手說過,南北合流之後三十年,要無明做佛宗之主。”
他苦澀笑了笑:“可惜,無明沒能活到南北合流。”
“你便是他。”中年僧人閉上眼,輕聲開口。
氣氛沉默了良久,被白朮禁錮的地行小鼠眼珠轉了轉,眼神滿含着吃瓜。
“我跟然須師叔,也便是當今大都督招呼過了,你若想從軍,去投奔他便是。”
廣慧忽得開口:
“我近日被聖人傳召,將去南海拜見宣文君,你自己當小心爲上。”
他又提點了一句:“當心青神觀和北禪宗!”
青神觀?
白朮還未來得及發問,就見中年僧人淡淡朝自己招了招手。
“你若覺醒宿慧了。”
他苦澀笑了笑:“還望……”
廣慧沒有說完未繼的話,中年僧人一步踏出,身形就消失不見,全然沒了蹤跡。
北衛……
青神觀和北禪宗……
待廣慧離去後,白朮在雪地立了半響,他沉沉呼了一口氣,嘴角溢出微笑的弧度。
人魔!屬性值!
我來啦!
被禁錮的地行小鼠心神一震,它驚異不定地看着年輕和尚突然發癲,手舞足蹈了起來。
待年輕和尚漸漸走遠,腳步聲也消失不見,它才鬆了口氣。
老爺我果然福源深厚,是個命大的主!
那和尚真是個憨貨,老爺我這一身皮子可值錢了,怎麼就忘了呢?
現在的人啊,真是不知道勤儉持家……
它心底美滋滋罵了幾句,剛想扭動身軀,卻驚覺自己仍是一動也不能動。
要糟!
地行小鼠忽得呆住,而遠處,那消失的腳步聲正慢慢響起。
“我就說,好像忘了點什麼。”
它聽見年輕僧人嘟囔開口。
地行小鼠驚愕瞪大眼,心臟跳動如擂鼓,那個面容,正在視野裡一點點清晰。
年輕的和尚眯着眼,表情捉摸無定,地行小鼠與他對視一眼,心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裡。
短短一剎那,確認過眼神後,白朮忽得嘿嘿一笑,伸手朝地行鼠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