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聽說過?”
“聽說什麼?”
“鄭衛兩國開戰了!”
華清宮外,巡梭宮禁的衆多守衛中,忽有一人低聲開口。
那是一個頰上生出幾根細須,臉皮青紫的水族修士。
看着同伴饒有興致,他得意一笑,悄悄四望了一眼,見無人注目,便興沖沖朝接話的同伴湊近了幾分。
他剛一靠近,遠處那人臉上就露出鄙薄之色,連忙又退遠了。
一進一退間,兩者的距離又是不增不減,始終隔着數十丈。
“胖丫……”
臉皮紫青的水族嘴角一抽:“你……”
“我不叫胖丫!”
他的同伴惱羞成怒,還不等臉皮紫青的水族說完,就氣急敗壞打斷了他。
那是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身姿婀娜,雙耳細長,面容嫵媚,於顧盼之間,自有一番風情。
“不叫就不叫。”臉皮紫青的水族男子嘟囔,委屈低下頭:“你還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呢,成天就兇我。”
他是水猿一族的年輕俊傑,便是與陸洲上的人道修士相比,也只略遜色一籌。
凡妖類成精怪,生出靈智來,無論是鳥獸蟲魚,還是草木山石,其壽元都天生綿長,遠超人族修士。
然天之道,是謂損有餘而補不足。
妖類雖壽元綿長,於武道修行上,卻是進境極爲緩慢。
無論是符籙、丹鼎、神通、術法、天象、命陣……都遠遠比不上人道修士。
至於劍術、雷法、卜卦等術上之術,更是不必多提。
臉皮青紫的水族男子名爲孫無相,是水猿一族鼎鼎大名的少年人物。
這一族,外貌形同猿猱,面尖眼細,體長而多毛。
與陸上猿類不同,這一族祖輩棲居深江巨海之中,力大無窮,善於分水破浪,生而有控水的大神通。
在宣文君鎮壓天下妖類,隔絕兩族往來之來。
桐江之中,常有水猿貪慕陸上繁華,偷偷跑出桐江,遁入陸上的河湖裡,興風作浪,爲非作歹。
那時候,水猿一族又有水猴子、水屍鬼、落屍鬼等種種古怪稱謂。
孫無相修行至今,也不過短短三十載,於武道進境上,卻已是度過心火外魔的陽符第一境。
甚至只差臨門一腳,便能將肉身、元神打磨得圓融如一,晉入陽符第二重——炁血臻至!
如此修行進境,即便是與神鴉宮尹璚、南華宮沈停雲等陸上人傑相比,也只是稍遜一籌。
此刻,水猿一族的年輕大人,威名赫赫的孫無相正撓着腦袋,他訕訕對女子笑了笑,一臉討好,卻是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樣。
對面女子是白螺女,乃是白螺吞吐天地靈炁,在生長出靈智後,成爲了精怪。
幾日之前,孫無相因琢磨棍法,誤了與白螺女相會的時辰,那事過後,白螺女便一直沒給他好臉子。
當孫無相捉嘴撓腮,無計可施時,心頭忽得靈光一閃。
他忙忙將心神點向泥丸宮裡的傳信玉圭,神色也振奮。
這段日子,青黎君召開選婿法會,難得大開宮禁。
諸多陸上人族也進入了這方深水中的妖族聖地,其中,也不乏世家、聖地的少年天才。
水猿一族雖優劣不等,卻勝在族羣廣大,便是放眼整條桐江,也是難得的大族。
孫無相天資不凡,又性情豪爽,慷慨激昂,短短几日下來,也結實了不少陸上夥伴。
南華宮沈停雲、摘星宗少茆、汝南喬氏喬亭、一炁山呂修竹……甚至是洛江陳氏的陳季子。
無論或真或假,總之這些天來,孫無相與他們稱兄道弟,倒也是不亦樂乎。
其中有個出身辛桐梅氏,名號叫做梅之問的,令孫無相格外心折。
短短几日下來,在交談之間,他的言語總令自己茅塞頓開。
隨着相處時日愈長,孫無相對他的崇仰,也一日高似一日。
無論是武道還是世情,梅之問每每有驚人之言,總令孫無相生出原來如此的感觸。
更難得的是梅之問從不保留,毫不顧忌妖人之別,總對自己敞開心胸。
在孫無相看來,便是美名遠揚在外的陳季子,也遠遠比不上自己這位兄弟。
水猿一族容貌不美,即便是化形後,與蛇、魚之屬也無法相比,更別提狸貓、狐狸等精怪。
孫無相化形之後,是一個八尺大漢,體態昂揚,與美感毫不相稱。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自己,竟被梅之問稱讚是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觀花匪禁,吞吐大荒。
生平第一次,孫無相紅了臉龐。
這位兄弟什麼都好,只是偶爾……
當他凝視自己後背,微微發出的輕笑聲,總是令孫無相不自覺汗毛倒豎,肌骨生寒,後臀更是狠狠一抽。
孫無相一時神色恍惚,他搖搖腦袋,將怪異的想法趕出心神。
梅之問屢有高明見解,其中對於情愛一事,更是造詣頗深。
想必這位兄弟也是流連花叢,招蜂弄蝶的風流人物。
白螺女與自己鬧了彆扭,自己束手無策,此事正要向梅兄弟拿個主意。
當孫無相剛剛點亮傳信玉圭時,還不及開口出聲。
在不遠處,那座華美恢弘的宮殿裡,就傳來輕輕一聲響動。
孫無相先是一愣,旋即驟然正色。
與他鬧彆扭的白螺女也連忙轉過身,神情有些緊張。
霎時,一衆侍立在外的水族修士都齊齊躬身,朝門戶裡,那個白衣的少年道人恭敬執禮。
少年道士擡起頭,蓮花冠的陰影遮在臉上,令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他打了個稽首,也朝衆水族修士回了一禮。
“怎當得如此大禮?請起身。”
一道溫潤笑聲低低響起,孫無相等人身不由己,紛紛被綿綿一股力道託了起來。
好強!
孫無相震愕睜大眼,神情有些不可置信。
雖然知道眼前道人戰敗了陳季子,已揚名天下,但真切見了一次,還是難免不可置信。
水猿一族,本就以大力著稱,可分江劃海。
相傳在絕地天通之前,自家祖上有一混世猿魔,步步蛻去凡血,其力道足可摘星拔月,甚至能與兇獸朱厭媲美。
自己的天賦大力再加上陽符修爲,道人只是輕輕一開口,自己竟毫無反抗之力,就被託了起來。
孫無相瞪大眼睛,一時有些茫然無措。
“我聽聞孫兄說到戰事。”
從華清宮內走出的白朮身形一晃,就挪轉到孫無相身前。
他微微一笑,對慌亂的孫無相點頭:
“鄭衛兩國,眼下是如何形勢?”
“北衛龍驤將軍費安,率先以迎回小公主的名義,破了綏同、大化兩城。”
孫無相定了定神,朝白朮恭敬迴應道:
“在將破潤城時,費安的五千兵馬被鄭國大都督殺敗,傳聞他本人,也被炬龍衛斬在了亂陣中。”
小公主……
白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上次鄭衛之戰時,大都督領三千炬龍衛,一舉沖垮了北衛十三座營寨,俘虜了前來監軍的北衛小公主,爾後獻給鄴都的鄭王。
當時北衛小公主尚是年幼,只是陪同兄長九皇子前來,其作用無非鼓舞士卒。
只是北衛一方中,誰也沒有料到,九皇子的親衛中,竟有足足數名鄭國死間。
本欲將九皇子與小公主擒獲陣中,一齊獻俘鄴都,以揚大鄭的赫赫武功。
可惜一時不防,九皇子被亂箭射殺在車架裡,唯一活下的來,只有尚是年幼的小公主。
她被俘去鄴都後,鄭王與諸世家聖地多方商議,終於還是沒將一個小女孩給砍了頭。
權衡之下,小公主被養在鄴都,以宗親之禮相待,並由大都督親自教導。
雖然如此,此事仍被衛人視作奇恥大辱,念念不忘。
隨着紫霧現世,妙嚴又攪動天下風雲,兩國本就未熄的戰端,終於被火星子一點即爆。
“那結果如何?”白朮問道。
“鄭國的大都督不肯罷休,連下了北衛四座關城。”孫無相搖了搖頭:
“後來,他被折兵山的陸羽生擋了一遭,兩人鬥了幾回,又各自收兵。”
“陸羽生?”
白螺女驚叫出聲,見所有人眼光望來,又怯怯縮到孫無相身後。
孫無相對白朮歉然笑了笑,剛想繼續開口。
突得,他卻被一道聲音打斷。
“陸羽生重歸折兵山後,一手斬了折兵山中,與他曾有舊隙的聖子。”
幾道遁光劃過長空,在白朮身側降下,崔元洲的聲音從其中傳來。
“現在,陸羽生已是折兵山新的聖子了。”他上前一步,對白朮笑着開口。
“你們?”
白朮掃了一眼,這數道遁光之中,盡都是自己熟識的人物。
白晞、涵虛老道、梅之問、崔元洲……
自從勉力敗了陳季子後,這選婿法會,也早已落定塵埃了。
青黎宮與大魔墳定盟後,能與龍女婚娶的,也早早內定爲大魔墳的李飛白。
雖無意打消龍宮算計,但一衆人等,也自然不願意放下顏面,以自己的身價,來成全李飛白的聲名。
戰敗陳季子後,白朮在廣慧示意下,便索性以重傷未愈的緣由,主動棄戰。
此番前來青黎宮,也便是爲了彌羅燈這件重寶。
既然寶貝已經到手,這青黎宮的一切,也便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無論是傳聞中天香國色的龍女,還是力敗諸強,流聞三國的赫赫聲名。
這些東西,都無足輕重。
而戰敗重瞳子的廣陵王楚珣,優勝於梅之問的恆安,也有樣學樣,紛紛以傷重未愈或宗門有事爲託詞,皆主動棄戰。
而勉力贏了謝建武的李飛白,在向老丈人證明實力後,也自然不戰而勝,成功抱得美人歸。
在白朮聽廣慧講經的這段時日,徐雍和慧圓和尚也紛紛離去。
如今剩下的熟人,便只有眼前這羣了。
他向涵虛老道等打了個稽首,開口問詢道:“涵虛長老,也要回道德宗了?”
“耽擱時日久了,宗門裡有些瑣事。”
涵虛老道古怪地看了白朮一眼,又悄悄瞥了眼緊閉殿門的華清宮,神色萬分複雜。
“此番,我等是來向小……小道兄辭行的。”
話到臨頭,涵虛老道生硬轉過口,朝白朮訕訕一笑。
“怎敢勞動長老大駕!”
白朮後退一步,無奈笑了笑,朝面前的五境大修躬身行禮。
“元洲也要走了?”他擡起頭,向一旁的小胖子問道。
“道院要大比,現在回去的話,剛好還能趕上。”小胖子老氣橫秋:
“師兄,等我好好修行,將來我們師兄弟再去一同闖天下!”
“好,我等着你。”白朮笑了一笑。
“那……”
白朮聲音頓了頓,他沉默轉過目光,黃衫的俊美少年正舔着脣角,癡癡看着自己。
見白朮的目光望過來,梅之問嘿嘿一笑,吐了吐舌頭。
白朮寒毛倒豎,他沉吸口氣,強行按下一拳打殺梅之問的念頭,緩聲開口:
“梅兄,也要走了?”
“沈兄的風姿愈發佳了。”他舔了舔脣角,又搖搖頭:
“梅某還有些時日,今遭前來,一是看看沈兄,二是給我的孫兄弟排憂解難。”
在梅之問出口時,身側,孫無相和白螺女的臉色齊齊一紅,頓時霞飛雙頰。
一衆水族修士都是嘿嘿一笑,瞬間便會過意來。
孫無相面皮愈發漲紅,他狠狠一把推開前來湊趣的水族修士,麪皮赤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
白朮與涵虛老道等笑了笑,也識趣避到一旁,不去打攪幾人。
“陸羽生既然現世,那金剛寺的無懷可真是倒血黴了。”
在送別幾人前,崔元洲順口提了一句,表情滿是吃到大瓜的欣喜。
“無懷大師?”
白朮皺了皺眉:“陸羽生與無懷大師有何糾葛?”
“師兄你不知道?”
見白朮一臉懵懂,崔元洲解釋道:
“無懷當時也是天資過人,修行簡易如吃飯喝水,被譽爲下一個神足僧,可自從遇見陸羽生後,他便一蹶不振,被鎮壓了半生。”
“練竅敗三十二場,陽符敗八十七場,金剛敗一百零四場,從始至終,無懷都沒有贏過一次,也是倒黴。”
崔元洲搖搖頭,此時,在兩人講話之間,飛渡的樓船已至。
見涵虛老道朝他招招手,小胖子雖一臉意猶未盡,卻還是不得不朝白朮告別。
白朮駐足了片刻,見他們的樓船已飛遠,才收回目光。
在離去前,他無意朝孫無相處望了一眼。
梅之問摟着他的肩,口中喋喋不休,而孫無相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時不時用力點頭。
見搭在孫無相肩頭的手,一點點,正往他的背下移動。
白朮嘴角狠狠一抽,忙不迭揉了揉眼睛,轉過頭去。
“這女人,就得哄着,得時不時說幾句好聽話。”
梅之問的聲音遠遠飄過來,似乎成竹在胸。
“什麼是好聽話?”孫無相認真請教。
“好聽話,佛門那幫死禿子最擅長不過了,今天兄弟教你個好的!”
“我願化身石橋……”
白朮身形一停,剛邁開的步子也狠狠僵住。
顱腦裡,似有什麼東西正要突然炸開,撕裂身體每一寸肌膚的莫大痛楚,正浩浩大大,從顱腦向全身蔓延。
我願化身石橋……
耳畔,像是有一人低低開口。
那分明,就是自己的聲音……
酸澀的滋味忽得涌上鼻腔,他勉強擡起頭,壓制住嗓子裡的痛呼。
而遠處,梅之問和孫無相的交談,正模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