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望無際的海……
像是全世界的水都彙集在一處,連呼吸,都帶着潮溼而厚重的水氣。
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肉,那浩大而澎湃的水汽壓得白朮幾乎不能喘氣,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深邃的蒼藍色。
自他擊殺活屍,運轉觀想法的剎那,不知爲何,意識陡然一陣模糊。
等到再清醒過來,已是置身於這片海疆上了。
一望無垠,天幕都帶着微微的紅紫色,妖豔而瑰麗的色彩。
在這個時候,虛巖三人的誦經聲已是細若蚊吶,斷斷續續,像隔着足足一個世界的距離。
是觀想經的緣故嗎?
這方天地,是觀想經……
白朮心中剛升起這個念頭,眼前瞬間黑了下來,像被蒙上一層粗紗。
海浪呼嘯席捲,如同重山疊疊覆壓下來。
在一處高空,光頭的白衣小和尚雙目緊閉,七竅流出血來。
他的身體,正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脊骨像麪條一般,被大力拉長,尖銳骨刺從後背探出,俊朗的面容變得可怖而猙獰,全身,被覆上一層如魚鱗般的滑膩細甲。
在一切平息後,出現在水面上的,是一頭溼生阿修羅。
他長有十二臂、六足、四張臉,每張臉都醜陋不堪,形同惡鬼,他背脊佝僂,足足三丈高的身軀瑟縮蜷成一團,就像垂暮的老人。
溼生阿修羅……
不知過了多久,那四張臉上,人性的色彩全然黯了下來,只餘下原始的,殘暴的兇性。
似乎感應到白朮的變化,虛巖三人的誦經聲愈發洪大,一圈似有似無的佛光從不可知處垂落,將那可憎的造物籠罩在光裡。
噶——哈哈哈——咳——
四張醜臉上同時流露出掙扎和錯愕的情緒,一點點,有什麼東西,正在那明黃如燭炬的瞳孔裡,慢慢升起。
可禪音終究難以爲繼。不過短短半炷香,就再度斷斷續續,微不可聞了。
新生的溼生阿修羅茫然四望,突然,他嘴裡怪叫一聲,忽得遁入虛空之中,再也不見蹤跡。
溼生者,下劣修羅,朝遊虛空,暮歸水宿。
在武道修行,唯有第四境金剛圓滿者,才能勉勉強強遊走虛空之中,而且一時不慎,便是屍骨無存。
可對溼生阿修羅來說,這即是他們的本能,就如吃飯、喝水一般容易。
隨着白朮化作的溼生阿修羅離去後,這片無垠海疆,又再度恢復了沉寂。
……
……
……
在外界,虛巖三人嘴上誦經不停,彼此都是面沉如水。
那頭溼生阿修羅的虛影甫一出現,暴虐、兇桀的氣息就如海潮一般,以白朮爲中心,狠狠擴散開來。
絕地天通前的非天神。
即便只是最劣等的溼生阿修羅,也令在場修爲最高的虛巖,心頭生起鄭重的觀感。
在人神通道還未斷絕前,這個世界,原本不是這樣的。
真仙與古佛常常行走人世,在地上立下不朽的道統,那個時候,他們修行的不是武道,是真正的仙道和佛道。
《婆稚阿修羅王觀想經》,便是真真正正,源於那個繁華大世的觀想法。
而偶然聽聞自家老師提及,如今的這方天地,只是居於虛空,如恆河沙數般的小千世界。
佛經有云,合一千個小千世界爲中千世界,合一千個中千世界爲大千世界。
僅僅只是小千世界……
那麼,上界呢?
上界是中千世界,還是大千世界?
這個問題,就連無懷也是搖頭,無言以對。
他說自己也曾問過方丈同樣的問題,但方丈,亦是沉默不語。
沒人知道,那個曾經顯化,無邊威儀的上界,到底是中千世界,還是大千世界。
這個問題,天底下,沒有誰能解答虛巖的疑惑。
絕地天通的時日,已經過去太久了。
久到,在這片被遺棄的世界裡,甚至誕生出如武道這般的新事物。
他們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輩子都被困在這片天地,永遠不得向外望去的自由。
甚至於,伴隨着紫霧的突然出現,這片小小的溫牀,也已經開始搖撼了。
活屍,人魔,直到紫霧,這一切,是來自上界的天罰嗎?
罰這禮崩樂壞,率獸食人的酷烈世道?
虛巖怔怔盯着那尊溼生阿修羅虛影,腦中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平靜。
“大師兄!”
身側虛弘驟然一聲爆喝,如響雷炸開,將虛岩心神牽扯過來。
“我們三人禪理低微,只恐壓制不住溼生阿修羅,助不了小師弟!”
光頭大漢滿臉惶急,汗水不斷從額角留下。
“老師呢?老師沒什麼交代嗎?!”
“溼生阿修羅哪是我們能壓制的。”虛巖一臉無奈:“就算老師親至,只怕也力有未逮。”
“那我們?”
“盡人事聽天命吧。”
虛巖從袖中掏出一顆珠子,捏在手心處,又遞給虛弘、虛羽看。
“舍利子?”虛弘大吃一驚。
“師祖的舍利子,一位只差半步,便能登臨六境人仙的禪宗大德遺物。”
高胖和尚滿臉驕傲:
“是我豐山寺真真正正的鎮山之寶了,別說鍾離郡,就連隔壁雲中郡也不見得有這般佛寶!”
“原來,原來。”
虛弘鬆了口氣,這樣一顆舍利子,即便白朮觀想失敗,它也足夠將白朮從阿修羅道重新牽扯回來了。
虛弘剛想伸手去摸,就被虛巖毫不客氣打開手。
“等等,那它怎麼一動不動,沒半分動靜?”
虛弘又眼饞看了一會,突然開口質問道:
“溼生阿修羅都顯化出來了,舍利子還不鎮壓他麼?”
“不動是好事!有空多讀點書!”
虛巖一臉無奈:“佛爺懶得理你,自己去問虛羽去!”
“虛羽師兄?”
“不動的確是好事,這代表小師弟還處在觀想中,並未觀想失敗,而被勾進阿修羅道。”
虛羽微笑迴應:
“若是舍利子有所動作,那麼小師弟便是觀想出了錯漏,也只怕與這門觀想法無緣分了。”
“喔,喔!”虛弘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點點頭。
雙目緊閉的白朮背後,那尊皮包骨頭,面容獰惡的溼生阿修羅相愈發凝實,眼珠之中,正一點點,浮現出神采來。
高胖和尚愣愣地看着,一時反而默然無語。
他也曾修行過這門觀想法,只可惜阿修羅意一日強似一日,就連自身禪理加上舍利子,都無法再壓制,只得忍痛廢去。
但虛巖,與現在的白朮一樣,也曾見過觀想法裡的風景。
那是與如今天下迥異,截然不同的繁華風景。
觀想經裡的世界,是上界嗎?
他目光愈發茫然,一動不動。
到最後,虛弘突然聽見身側,虛巖幽幽傳來一聲嘆息。
……
正閉目觀想的白朮,自然聽不到身外的一番對話,也不知曉舍利子的存在。
甚至於,他的意識都是渾沌,彷彿陷入無邊漆黑。
沒有白朮,行走在無邊海疆上的,只是一頭新生的溼生阿修羅。
不知道過了多久,新生的阿修羅突然駐足在一方漆黑的崖洞上,裡面,隱隱傳來歡笑的聲音。
他茫然聽了半響,突然擡腿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