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你叫什麼名字。”
“希利亞德·勒西。陛下。”
“沒有聽過的姓氏。”
“我是鄉下來的,陛下。”
“希利亞德,我剛繼位,缺些班底,你背景清白,天賦極好,是否願意向我效忠。”
“我本就是您的騎士。”
“考慮清楚,我剛剛繼位,什麼都無法允諾,而以你的實力,西北大公可以包攬你未來的以太武裝,能夜夜痛飲烈酒,更可以得到一座莊園作爲食邑,自此之後便有了自己的產業,不再是鄉下的騎士。”
“我是皇家騎士,陛下。我是您的騎士。”
“我很感動,但我不相信。希利亞德,忠誠不會沒有緣由,我繼位一天不到,你親眼目睹我的兩個哥哥意圖弒父被火刑燒死,而我是隻是庶子——請告訴我緣由,我願意相信你。”
“……”
“騎士?”
“我支持穩定。兩位大公的爭鬥會帶來帝國的內亂,無論誰勝誰敗,帝國都會衰弱,分裂,而泰拉將被烈焰點燃。只有您成了真正的皇帝,維持統一,維繼一個強盛的國家,我的家鄉才能不被戰火侵擾。”
“伱有自己的願望……這正是我想要的。
希利亞德——泰拉大陸之上,魔物肆虐,異形鬼魅夜行人間,百姓貧苦,衣不遮體食不果腹,這些你應當都知曉。”
所以,你效忠我,不會有烈酒美人,不會有采邑奴僕,因爲我決心廢除奴隸制,並在糧食富餘前禁絕大部分酒莊。但我向你承諾,我誓言將繁榮與和平帶向這片大地,人的地位可能無法平等,但每個人都應當具備同樣的人權,貴族也絕不能在殺害平民後無罪得釋。”
“陛下?!”
“怎麼,沒見過皇帝向騎士發誓?”
“……沒有。而且,您說的這些……太像是一個夢了,童話也不能這麼美好。”
“哈哈,我的確是在做夢,但總得有人去做,將其化作現實。你的力量,就是第一步。”
“……我是您的騎士。”
……
“泰拉大陸百廢待興,統治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事情就兩件事,一個是讓民衆吃飽,一個是讓民衆有希望。
“希望一事太過縹緲,但只要我這皇帝架子還豎在這裡,起碼民衆知道受苦了應該罵誰,義軍造反該反誰,那就有個盼頭。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讓所有人吃飽。”
“這很困難。”
“困難也有跡可循,我們缺糧,主要是因爲耕地嚴重不足,雖然佔據泰拉中央的大平原,但缺少水利,更是有許多魔獸異形的巢穴騷擾,可用耕地太少。”
“水利我不會,但我可以帶隊去清剿巢穴。”
“我也會親征。所有人都應該看見皇室的決心,也可以向兩位大公,以及陳軍邊境的遠焰地與蒼天王庭展現武力。”
“陛下,這太過危險!”
“而我相信你。”
……
“陛下,刺殺太多了。”
“十七次而已,日後會越來越多。”
“實力也會越來越強。現在就已經有第三能級的昇華者出手,第四能級的出現只是時間問題,這非常不可思議。”
“不都是被你擋下來了嗎?有何不可思議。”
“不,陛下,我的意思是,爲什麼會有人阻礙我們的行動?我們只是剿滅魔獸巢穴,興建水利,努力讓所有人吃飽……這不會損害任何人的利益!”
“人吃飽了,就不會賣身給貴族當奴隸。”
“就,就這樣?!”
“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有些人吃飽了,就不允許其他人和自己一樣,就這麼卑劣。”
“怎麼可能,這種狗屁不通的事情居然能夠發生……”
“這個世界上的太多事情都狗屁不通,要不適應,要不改造。希利亞德,改造這個世界,就是我們的事業。”
“……義不容辭,陛下。”
……
“陛下,二十年匆匆而過。”
“不要着急,希利亞德,我們的事業會耗盡我們的一生,說不定一生都無法做完,但起碼現在,水渠江堰遍佈全國,我們的確令整個帝國的子民都得以飽腹,這就是成功。”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陛下。我的意思是,我們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讀書。”
“讀書?”
“讓所有人讀書。我們要開民智,不開民智,臣民就永遠是臣民,不可能成爲工程師,哲學家,數學家,不可能成爲生物學者,鍊金術師和觀星者。我要讓所有人都識字,學習知識,各有所長,理解他們不是爲了生存而存,而是爲了更遠大的夢想。”
“……這不可能!”
“二十年前,讓所有人吃飽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這不一樣,知識如此珍貴,卻擴散給平民……即便我希望如此,但那些原本支持您的力量也將轉爲反對您!”
“事在人爲,希利亞德,我知曉這一切,所以請繼續幫助我,我需要你的力量。”
“我是您的騎士,一直都是。”
……
“希利亞德,走,帶我去一個地方。”
“好。等等,您要去遠南的邊境?沿海山區的哈里森河灣……那太危險了!”
“有你保護,何處是險地?走吧。”
“……這裡也沒什麼不同,除了海水是淺綠色,很澄澈,而沿岸的椰樹和紅衫木很多很大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你說的那些已經很美了,學會欣賞它們。希利亞德,你看,遠方的海底處是否有什麼巨大且深邃的陰影輪廓?以你的力量,看的應該能比我更加清楚。”
“是的,的確有,那輪廓方正而巍峨,就像是一座傾倒的天柱……等等,那是人造之物?那是前紀元文明的遺物?!”
“是的,這是前紀元泰拉文明昔日建立在泰拉靜止軌道上的‘軌道太空電梯’和‘赤道軌道加速器’遺址。它們是人類過去通向高天之上的起點,但現在卻都沉沒在大海中,只剩下腐朽的殘骸,成爲海中衆生的巢穴。”
“難以置信……人類居然能創造如此宏偉巨建,帝都的高塔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希利亞德。”
“陛下?”
“我們要從這裡,再次開拓人類的邊疆……就從這裡開始,從這一片蠻荒之地,重新回到高天之上!”
“……這是您真正的願望嗎?陛下?”
“重建太空軌道電梯和加速器,需要完整的高等工業體系,一整套相關研究所,最先進的材料學實驗室和一個能統籌一切部門的大政府。它要無數衣食無憂的國民爲此奉獻財富,需要幾百萬個高等知識分子爲此貢獻自己的頭腦,數萬不同的配套廠家供應最好零部件。”
“它需要的太多太多……總之,只有一個偉大的文明才能完成它。”
“也只有這樣偉大的文明,才能步入虛空!”
“陛下,你在流淚。”
“我只是喜悅……希利亞德,終於,終於,我們……終於踏出了第一步。”
也是最後一步。
“因爲我們失敗了。”
灼炎七月,酷熱的夏夜,一輪滿月高懸,天穹之上卻沒有多少星星,原本璀璨的星河現在缺失了大半,浩瀚星海被一層漆黑的霧氣遮蔽。
但炙熱的風自飛焰地的荒漠迅捷而來,點燃了這個寡星的黯夜,或許是因爲沒有星光,月輝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簡直就像是另一顆太陽。
渾身都是灰塵與血的騎士走出叢林,喘息着從幽邃的黑暗中來到被月光照耀的湖畔。
他疲憊不已,乾裂的嘴脣上有黑色的血痂,滿是傷痕的面容幾近於絕望。
眼瞳微褐的男人看上去很強壯,黑色的長髮茂盛,沒有半點脫落的跡象,這正是一個男人最有野心和力量的象徵。
可他卻失魂落魄,只是強撐一口氣,所以纔沒有跪倒在地,任人割宰。
自帝國的腹心一路流亡逃竄至這南方沿海的山區,中途經歷了不知多少次襲殺,再怎麼強壯健碩的男人也不可能撐得住,更何況他還身中疫毒劫灰,本該命不久矣。
微風吹拂湖面,令粼粼波光搖曳,湖水中倒映而出的影子眼眸灰敗,他頹然地笑着。
十年,我們用刀掃滅荒野中的魔物,威懾外敵。
二十年,我們用犁使國人能夠飽腹,藏富於民。
三十年,我們用無數文書和課本,令瀕臨崩潰的國度再次復興,令昔日懵懂無知的孩童成長爲棟樑。
至此,文明與秩序將再度復還泰拉大陸的中央,我們已點燃火炬。
如若說這照耀衆生的火炬需要燃料,那其中必然有我們的骨髓與血。
建立秩序,將荒蕪與衰敗重建成一箇中興的國度,需要許許多多人付出自己的一切,辛勤建設並戰鬥三十年。
我們衰微,我們痛苦,我們耗費心力,自我壓榨所有的生命與熱情,付出無數犧牲。
但最終成就後,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們終於令天下清平,我的孩子可以歡聲笑語地玩耍,不用憂愁明日的食糧中是否夾着砂。
“但我們失敗了。”
騎士低聲自語,宛如自嘲。
如此豐功偉業。
摧毀它只需一瞬間的鬼迷心竅。
一個沒有星星的夜。
騎士永遠記得這一天。
血月時分,天穹無星,霧氣浸透皇都,嘈雜的聲音充斥宮廷,靈能的波動震動帝國中央,任誰都知曉一場即將波及全大陸的震盪將會以此爲源點爆發。
不知來歷的敵人幾乎到處都是,他們裝備精良,武力驚人,把守了皇宮的每一處要道,騎士一路血戰,幾乎將帝都拆掉一半才抵達戰場中央。
但爲時已晚。
閉上眼,他只要閉上眼,就仍然能想起那擊潰了他所有夢想與力量一幕——
“快走,希利亞德。”
皇座之上,男人雖然外表毫無傷痕,但原本內蘊光暈的明亮雙目卻徹底黯淡,宛如無星的夜空,那是靈能者遭受必死重創的顯化。
他的聲音虛弱,卻強硬非常,足下更是有諸多口鼻溢血的屍體,裡面有許多騎士非常熟悉的面孔,甚至就連帝國儲君……也在其中。
在看見騎士衝入大殿後,他用最後的力氣直起身,呵斥道:“離開這裡!”
而騎士身軀挺拔,他舉劍護在自己的主君身前,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峰:“我哪裡都不去,陛下。”
“我中了冰獄劫灰,必死無疑,此時此刻,正乃爲義赴死之時。”
“希利亞德……”皇座上的人微微一怔,但仍然堅持:“你可以活着,帶着它。”
話畢,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微小的晶片,凝視着自己掌心,男人的目光就像是凝視着希望:“你肯定一直都在好奇,我爲何會有那麼多非同尋常的知識,又爲何可以從廢物的庶子成爲現在的帝皇……”
“這就是源頭。希利亞德,你自己用也好,藏起來也罷,找到一個繼承者最好,但不要讓它陷入這些瘋狂的人手……走!”
一道淡藍色的波紋自指尖涌出,灌注在騎士的額頭,僅僅是一瞬,那原本席捲全身的可怖疫毒便被壓制。
但還未等騎士爲此感到振奮驚訝,皇座上,男人頭垂了下來,唯獨那伸出的手依然筆直。
銀色的芯片正在發光。
而皇帝死了。
他還未來得及敘述更多,靈能戰鬥那足以摧垮靈魂的重壓就將其心智徹底碾碎,皇座上的那個軀體仍在呼吸,但已然是行屍走肉。
……
睜開眼,從遙遠的記憶中脫離。
蹉嘆崖之上,倚靠在潮溼的岩石上,蒼老的男人擡起右臂,垂落眸光,凝視着自己掌心的那枚小小銀色芯片。
以及一個正在緩緩恢復神智,呼吸逐漸平穩的白之民少年。
無光的暗夜彷彿將一切都徹底籠罩,在這個沒有星月的夜晚,在這個唯有寂寥風聲的夜,一切的一切都太過相似。
唯獨有一點不同……
那就是這一次,他沒有後悔。
時空彷彿交錯,老人的目光凝視着他們,就像是凝視着希望。
“陛下,您的確已經離開。”
名爲希利亞德·勒西的騎士輕聲自語,他握緊拳,將希望捏在掌心:“但我是您的騎士。”
“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