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葉夢得是進京述職,但不如說是樞密院在請示天子之後,將這位定州知州召回來過問北方情勢。因此甫一進京,他就接到了召見的旨意。
面聖的時候,葉夢得絕口不提朝堂上如今的風波,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北方局勢一一解說了一遍。定州正在宋遼邊界上,無論城防還是駐軍都是重中之重←上任伊始還只是知州,但之後因爲邊境屢屢有異動,而遼金局勢更是時好時壞,最後政事堂和樞密院合議下來,又給他加了定州路安撫使的頭銜。而這麼一來,他的職銜一下子跳了一級。
“定州統定、保、深、祁、廣信、安肅、順安、永寧八州,戶六萬餘,口十三萬餘,如今邊境無事,百姓尚可豐衣足食,但臣聽說以往狀況,卻深受遼人掠奪之苦。”葉夢得說着便是臉上一肅,亦有一種痛心疾首的沉重,“定州如今所處的位置正好是遼國南京道和西京道相交的位置,由於魏王耶律淳如今態度曖昧,因此西京道附近的遼軍囤積不在少數,雖然不至於再滋擾邊境,隱憂卻是不小,所以臣認爲應該嚴密注意動態,以防爲外人所趁。”
“卿所言有理。”對於葉夢得在定州的政績,趙佶也是心裡有數,此時面對他的侃侃而談,自然連連點頭,“定州位置重要,所以仁宗皇帝方纔在慶曆八年設置定州路安撫使,就是爲了防範遼人。可惜之後我朝重心向來放在西夏,所以方纔忽視了北地邊防,如今要一口氣全都重新入手,不免便是困難重重。朕很取你的治事勤勉,還有主次分明的這一條。”“多謝聖上誇獎!”葉夢得心中大喜,臉上卻露出了謙遜之色,連忙下拜道,“臣蒙聖上簡拔,又委以要職。敢不盡心竭力報效?”
“葉卿平身吧。”趙佶心中更取的卻是葉夢得請郡外放這一條,要知道,自館閣一路升遷直至政事堂在大宋朝都是有先例的,葉夢得舍易取難,這種大臣風範和先前那些聲名卓著的賢臣就很有得一比了。”朕有意升定州爲次府,如今先知會你一聲。短期之內,朕仍需要你坐鎮定州,你明白麼?”
若是換成別人。興許會爲了不能回到朝廷中樞而心生失望,但葉夢得卻知道這種時候留在外面反而是最好的機會,此刻便連聲應承,很是表白了一番心跡。面聖事畢,照例又有恩賞,不外乎是冬衣以及金銀錢等物,但其中一襲錦袍卻不是普通貨色,看得他不由心中生疑,出來的時候便向旁邊一個內侍問道:“這錦袍似乎花樣不同,是裁造院今年新制的?”
那內侍手中捧着一大堆賜物。對葉夢得地好運更是殷羨不已。此時聞聲連忙答道:“葉大人有所不知,這不是裁造院所制,而是高麗這一回的貢物。聽說是用獨特的染料染的色,高麗王不敢服用,便將一應十件全都獻了給聖上。聖上自留了兩件,賞賜了蔡相公何相公阮相公鄭相公,還有樞密院嚴樞相和侯樞使各一件,如今葉大人得了這一件,內府便只剩一件了。”葉夢得爲人極其精明,此刻一聽立刻覺得有些不對頭。要知道,天子賜物往往能夠看出好惡,高俅現如今不是宰相。但從先前得到的消息來看,但凡賞賜東西都是頭一份的,沒有道理這一次的錦袍反而漏掉了這一位。見四周無人,他便裝佐無其事地問道:“這倒是讓我受寵若驚了,敢情此番伯章相公沒有得賜?”
“哪裡,高相公那一頭,聖上早就選了高麗王貢的其他東西賜了。”那內侍卻也伶俐,四下看了一眼便低聲道,“葉大人可別說是我透露地。我那時看到聖上足足賜了高相公半箱子衣物,倘若再加上鄭貴妃王貴妃的贈物,只怕是比尋常大臣多好多呢!”
這纔是道理嘛!葉夢得心中暗自點頭,卻也不再多問,待到出了禁中之後,他隨手解下腰中玉佩賞給了那內侍′說官員不得結交內臣是老早就傳下來的規矩,但時至今日誰也不會管這麼多,要從內侍那裡打聽消息,總得付出代價,這便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葉夢得雖然人在外頭爲官,但早年在京城的時候曾經置辦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養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家人。由於他待下寬和,工錢又給得大方,因此離開這麼些年,就沒有一個人走的。一路回到家中,自有人上來殷勤服侍,而管家便上來報說了今日來拜的客人。
“大人,今日除了蔡相公派人來過之外,還有何相公和小蔡學士,都說讓您得空了去他們的府上一趟,有要事相商。除此之外,便有大人地幾個同年和同鄉約您會文,小人都一一敷衍了,帖子都在這兒。”葉夢得隨便拿起一份一看,微微一曬便擱在了一邊,等到晚間閒下來時,他方纔一份一份仔仔細細看了,末了不免冷笑一聲。蔡京何執中是宰相,想見自己無非是讓他出出主意←當年出自蔡京門下,少不得還是要盡點心力,當然,更多地是盡人事聽天命,能否有效就得看蔡京自己是否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了。至於蔡攸,那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昔日蔡攸知道他頗有心計,此番拉攏也是情理中事,他亦不可能不管不顧。
然而,那些所謂同年同僚居然也都蹦出來了,實在是好笑得緊!他葉夢得確實好詩詞愛文章,當年在京城地時候也曾經和不少人會過詩詞,但是,哪裡認得這許多人?分明是看着自己如今有了苗頭,紛紛爬上來趨附而已,還用會文這樣的事情當作藉口,着實可笑!這其中那些人,有幾個是能自己作詩詞的?
次日他便去拜訪了蔡京,當然,蔡卞讓他轉告的話他並沒有直言送上,而是拐彎抹角兜了個圈子:“小蔡大人的意思是說,如今相公身子不好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因此外頭雖然事多,還請相公不要太過勞心勞力。那些大臣無不是虎視眈眈盯着,如今相公家事又並非全然順遂,若是一味逞強,只怕是遂了外人心願※以,相公還應該早做決斷爲好。”
葉夢得這種**裸的暗示蔡京自然聽得明白,只不過,大權在握的時間長了,要放手談何容易。虎落平陽被犬欺這種事,在大宋朝發生的也並不少見←很難相信,那些往日和他不睦的官員在他致仕之後,就真地會偃旗息鼓。
“少蘊,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這話你不會沒有聽過。我如今確實比不得從前,但是,若想憑那些讓我自動讓位,他們就想錯了!”
蔡京既然犯了執拗,葉夢得便不好再多說,否則,難免會讓蔡京認爲他是蔡攸一夥。和蔡京一番談話下來,他亦清醒地認識到,昔日幾乎算無遺策的蔡京如今是真的老了,連他都看出蔡攸的得勢有天子官家故意的成分在其中,這位宰相卻依舊身在此山中,人說英雄亦難敵遲暮,果然一點不假。
“對了,元度如今在大名府任上可還好?”
“元度大人一切都好,大名府如今萬商雲集熱鬧非凡,百姓安居樂業,聽說聖上前次特旨褒獎,又賞賜了不少衣物配飾。我臨走前元度大人還開玩笑說,餘生就是在北京大名府過了,也了無遺憾了!”
對於蔡卞的這種感慨,蔡京心中嗤之以鼻,而何執中讓他請葉夢得參度家事,他也覺得有所不妥,因此最後還是忍住沒有提。等到葉夢得離開,他方纔長嘆了一聲,心中更惋惜葉夢得不是自己的女婿——在他的女婿當中,高傑算是比較出色的,偏偏是高家地人,這個時候自然不能指望其和自己同心,而蔡絛等三個兒子終究難成大器。想想真是令人氣惱,他蔡京竟是完完全全後繼無人!
而在何府,何執中的話便直截了當多了:“少蘊,昔日元長對你提挈有加,如今他卻爲人算計步履維艱,你可有什麼好主意麼?”
“我對蔡相公說過,如今之際,他只有自動請辭方爲上策,只可惜蔡相公並不認爲此法可行。”葉夢得搖頭嘆息了一聲,見何執中同樣愣在那裡,沉吟片刻便反問道,“以何相公的閱歷眼光,難道還看不出聖上重用蔡學士的心意麼?”
望着葉夢得離開的背影,何執中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當初亦想着高俅留下的那個位子,如今看來,別說是自己,就連蔡京亦是低估了高俅。時局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兩個已經完全無力控制局勢。而操縱那根線頭的,一邊是天子官家,另一邊竟像是高俅!
倘若他是蔡京,一定會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