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鎮,商賈雲集不說,在戰略上也是東京城的一道屏障,因此知大名府向來都是要職,哪怕是自宰輔遷任北京大名府留守,也往往不會視作左遷。但是,如今知大名府蘇轍,卻無疑是一個異數。
倒不是說蘇轍的資歷不夠,事實上,哪怕和如今朝堂上蔡京何執中阮大猷等人相比,他的資歷也足夠老,亦算是三朝老臣。再加上他耿直敢言的脾氣,在士大夫之中亦是頗得人望。之所以說是異數,是因爲如今朝廷是新黨當道,舊黨中人勉強算起來也不過是幾個言官,即便連各地的那些地方官都算上,也難以和當初熙寧變法時舊黨的龐大陣容相提並論。
那時,朝廷有司馬光、文彥博,還有曹太后高太后,大多數人都是站在舊黨這一邊的。而如今經過哲宗的紹述以及趙佶的崇寧新政,舊黨的人數已經萎縮到了一個非常小的數目,而他們的境遇卻比當年大有改善。畢竟,若是換在哲宗年間,他蘇轍鐵定還在湖北或是海南的那個犄角旮旯裡呆着。
朝政的每一點變化,蘇轍都敏銳地看在眼裡,時不時便會有切中時弊的奏摺上呈。而無論準或不準,內廷都會有相應的回覆,而他的奏摺也同樣會視情況明發天下,這一點變化令他異常滿意。雖然和朝廷如今的執政相公意見不合,但是,對於自己的本職事,他卻未曾有一星半點懈怠。可是,六十幾歲的人比不得那些年輕官員的精力充沛,在和鄭居中巡視了大名府周邊的州府時,他終於累得病倒了。
得知這一消息,正在河間府的鄭居中不敢怠慢,把事情交待過後便匆匆趕回了大名府。當他看到幾個大夫臉上的表情時,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怎麼。蘇大人的病很不好麼?”
見到是這位宣撫使,幾位大夫面面相覷了一會,便公推了一個人出來說話。那五十出頭的大夫老老實實地對鄭居中言道:“蘇大人身體一直不好,原本這個年紀就該臥牀靜養地,無奈他一直都不肯停歇,這積勞成疾,怕是再有迴天妙手也沒用了。如今看來,若是好生將養着。大約還能捱到明年開春,但若是不好……”
見那大夫臉色黯然不敢再往下說,鄭居中自然知道情況是怎麼回事。他沉思片刻,突然回頭對一個侍從吩咐道:“趕緊找人去通知子廷,倘若他沒有要事,便讓他回來看看。好歹他也是蘇大人的族孫,這種時候,也該勸一勸纔是。”
那侍從唯唯諾諾地應命而去,鄭居中這才囑咐幾個大夫不得胡說,舉步便往內室而去。一進房間。他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見蘇轍斜靠在牀上醒得炯炯的,心中不由有些擔憂。剛剛在外面和那些大夫的對答,不會被人聽去了吧?
蘇轍擡頭見是鄭居中。不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愕:“達夫,爲了這麼一點小事便勞你趕回來,這些人也太小題大作了!”
鄭居中心裡一寬,連忙笑道:“我也不是專門爲了子由公的病才趕回來的,實在是因爲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鎮,若是子由公一日不能理事,便須得找人代理。不管是出於公務還是私情,我都不能放任不理。倒是子由公,你已經一把年紀了,該歇息地時候便歇息。別一天到晚勞心勞力。到了這個年紀,哪裡還有本錢和年輕人較量?”
蘇轍微微笑了笑,卻不說什麼要休息的話,而是緊趕着問了問邊防情況。當知道鄭居中一圈巡視下來,結果是定州城防以及一應準備措施最好的時候,他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幾許惘然。對於他來說,定州不啻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當年宣仁高太后去世,蘇軾爲了避開朝中各式各樣的攻擊,自請出知定州。結果哲宗連挽留都未曾挽留便任其離去。
蘇軾到了定州之後,整飭軍隊休整城防,很快便讓定州境況大爲改善。然而,這一切還沒做完的時候,朝廷便又下旨意,將其遠遠貶謫了出去,至此之後,蘇軾便再也沒能回到定州。而現如今,鄭居中一番巡視下來,居然說定州情況最好,他怎能不感到百感交集?畢竟,那是曾經灑下他兄長熱血的地方。
“知定州葉少蘊……這確實是一個有志向的。”儘管知道葉夢得和蔡京相交極好,但是,蘇轍還是本着公允的角度吐出了這麼一句話,“倘若他呆在京城,憑着那才學和見識,不出幾年,必定會扶搖直上飛黃騰達,這個時候,他居然能夠自請出知定州,着實不簡單。年紀輕輕便能有這樣地遠見卓識,才具又是非凡,將來前途無可限量啊!”
鄭居中對於葉夢得並不感冒,但即便如此,他卻不得不承認,定州城防一圈檢查下來,再加上那些禁軍廂軍地境況,確實是河北東路和河北西路頭一份的。實在難以看出來,葉夢得這樣一個白面書生,居然還能有這樣的本事。
所以,在蘇轍稱讚之後,他也附和着讚了兩句,隨後便岔開了話題。”子由公,有一件事我必須知會你一聲,就是之前地盜案。據政事堂剛剛發下來的公函所稱,京城已經展開了行動,共拿獲圖謀不軌者數十人,還有兩人也在嚴密監視中。據他們所稱,在大名府中同樣有同夥存在。蔡高兩位相公讓我徵詢一下子由公的意見,是先密切監視了起來,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網打盡?”
蘇轍一瞬間眼睛大亮,竟撐着身體強自坐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精神奕奕地問道:“兩位相公可曾說明,這些賊子的老巢在哪裡?”
鄭居中見蘇轍如此做派,忍不住暗讚一聲老而彌堅,隨即鄭重其事地答道:“據那些落網的賊子稱,此番作怪的是一個被稱作劉大官人的人,本說是山東大賈,但是,在發函山東查問之後,居然是查無此人,所以令聖上大爲惱怒。”見蘇轍眉頭一挑,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躊躇了片刻,便乾脆解釋道:“子由公,實不相瞞,此番這些人是假借了當初北漢皇室的名義,可謂是陰險狡詐,所以聖上和政事堂諸相公都很是着意這件事。”
“不過是跳樑小醜罷了!”蘇轍只在聽到北漢兩個字時冷笑了一聲,之後便毫不動容,“當初北漢勾結遼人,給我中原百姓造成的損傷還不夠?天下黎民百姓除非是全都瞎了眼,方纔會聽信這樣的鬼話。不過聖上和諸相公地重視並沒有錯,如此大事,確實不能等閒置之。至於你所說的……”
蘇轍皺起眉頭思量片刻,很快便斬釘截鐵地道:“不可打草驚蛇,還是先派人密切監視了,尋出他們的行蹤再作打算。不過,既然已經拿到了那麼多人,應該不止只問出這些吧?我看朝廷這麼快就有所反應,大約是在其中安設了密探的緣故。既然如此,那還需要等什麼,不將這些人全部緝拿,怎能還一方太平?要知道,各方賀正旦的使臣,可是全都在路上,要讓他們知道堂堂大宋居然被幾個匪盜之流鬧得天翻地覆,豈不是大大的笑話?”
鄭居中頻頻點頭,最後一口同意了蘇轍的做法,又答應回頭向朝廷進言。但臨到最後,他不免又提出讓蘇轍好生將養身體,大名府的事務雖然繁雜,卻可以讓麾下屬官分擔一些,不必一個人勞心勞力。
“達夫,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不過是一把老骨頭罷了,沒什麼可擔心地。就算在這任上撒手西歸,也總比將政務放任自流好。”蘇轍一副樂天知命的態度,對於鄭居中的提醒並不以爲意,“趁着如今還能有用,便多操心一點,他日便是我想管,也沒有這個機會了。話說你肩上責任重大,還是趕緊回去的好,對了,讓子廷把精神放在他自己的身上,別爲了我成天心神不寧,國事爲重。”
一句國事爲重讓鄭居中出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下,好在他適時扶了旁邊的扶手一把,這才未曾跌倒,但是卻不免心事重重。他出仕遠遠比旁人晚,雖然是正牌進士出身,但由於攀上了鄭貴妃這個親戚,不免被別人說成是外戚。所以,他比誰都更熱衷於仕途,只是,對比其他人的表現,他的心中不由梗上了一根刺。
這天底下的,能幹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能說的,難道不是這麼一個定律麼?他擡頭望了望天,突然覺得自己和這裡有些格格不入,連忙快步往馬車而去。不管怎麼樣,他眼下還是先做好這個能幹的角色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