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元年的新年終於來臨了,然而,對於身處京城權力中樞的一羣人來說,這個新年無疑意味着一道分水嶺。就在年底最後一天,在尚書左丞劉逵罷職後沒多久,知樞密院事張康國也繼而落職。當這道重若千鈞的旨意傳入百官耳中時,頓時爲本就嚴寒的天氣更增添了幾分陰寒——即使是蔡京在位時都尚未拔除的眼中釘張康國,居然在這個時候落馬了?
於是乎,趙挺之便成了衆矢之的。人們都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算計着他這個光桿司令該在什麼時候下臺。然而,無論是新年飲宴還是春節的賞賜,趙挺之依舊是百官中的第一號,天子官家根本沒有刻意冷落他的意思。即使是頒賜給蔡京和高俅的冬衣,也沒有越過趙挺之的份例,這種奇怪的處置,頓時讓有心人傷透了腦筋。
這時節,鄭居中便正在蔡京的府上。從蔡京罷職到現在,兩人的關係越走越近,平日每每在大相國寺弈棋,抑或是去各自府上賞雪作樂。
已經升遷到了天章閣學士,又能夠在內廷出入的鄭居中,其作用甚至不小於何執中。
“張康國一向目空一切自以爲能夠取代相公,最終仍落得一個罷職的下場,相公真是坐控天下事!”來往得密切了,鄭居中自然是對蔡京的手段萬分佩服,此時笑吟吟地舉杯祝道,“看來,相公復相是指日可待了!”
“不過是那些小人太過於得意,因而忽視了聖上的心意而已。”蔡京微微一笑,自得地舉杯一飲而盡,又吩咐旁邊的蔡攸再斟上酒,“聖上乃是銳意進取的性子,趙正夫起先還能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樣,到後來卻不免爲自己盤算,因而急功近利地想要抓住我的把柄,未曾料想這一舉一動都被聖上看得一清二楚。這些日子達夫也出力不少。我也應該道謝一聲纔是。”
“哪裡哪裡!”鄭居中心中雖然得意,但面上不免謙遜道,“相公執政時朝政一片和平,哪裡像現在動輒劍拔弩張,我不過是順應聖上的心意而已。”他說着便瞥見了旁邊的蔡攸,立刻又補充了一句,“蔡少兄官復原職,也同樣可喜可賀!”
蔡攸的復職對於蔡家而言確實有非同小可地意義。集英殿修撰加直秘閣,雖然這並非什麼顯赫的要職,但是,對於大臣之子卻是難得的恩遇。正因爲如此,當初蔡攸方纔會在革去集英殿修撰後大病一場。此時,面對鄭居中的刻意恭維,他只是謙遜道:“鄭大人過獎了,這哪裡比得上大人一月之間連升兩級?我倒是聽說,聖上有意拔擢大人爲翰林學士,這纔是真正的可喜可賀!”
一句話說得鄭居中喜笑顏開。原因很簡單。大宋的翰林學士一職向來是宰相候補,蔡京在沒有成爲宰相之前便曾經任過斡林學士承旨,而張康國何執中等人在未任宰相之前也同樣當過翰林學士。由此看來,他想要進入政事堂的夢想豈不是近在咫尺?想到這一點,他整個人都似乎輕飄飄了起來。
等到鄭居中離開之後,蔡京方纔命家人收去了杯盞等物,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出神。失去了劉逵這樣一個大援,又沒有張康國分謗,趙挺之的宰相已經當到了頭,眼下唯一可慮地便是趙佶的想法。按理,罷了這樣兩個重臣,即便沒有旨意。趙挺之也應該自請辭相,可眼下天子居然曲意優撫,這又是爲何緣故?難不成,天子便真的信了他蔡京擅權?
“爹,鄭居中此番爲你出了大力,莫非你真的準備到時帶挈他一把麼?”
聽到耳畔傳來這個聲音,蔡京方纔回過了神。見房間中只有蔡攸一個,他微微一笑便反問道:“你對鄭居中此人怎麼看?”
“鄭居中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否則必爲爹爹異日之患!”一番大病再加上起起落落的折騰,蔡攸以往張揚跋扈的性子已經收起了許多,乍一看去頗有幾分乃父蔡京喜怒不形於色的神韻。下了這句斷言之後,他又解釋道:“爲了儘快升遷,鄭居中不惜與宮中鄭貴妃攀親,而且更時時進出鄭貴妃父親鄭紳的府邸,力圖周旋於所有權貴中間,種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此刻攀附爹爹,不過是認爲能夠得到最大的好處,若是不嚴加防範,今後很可能成爲張康國第二!”
“你能夠有如此見識,果然大有長進!”蔡京聞言大悅,忍不住連連點頭,“這番話分析得精闢,說是入骨三分也不爲過!不錯,鄭居中便是這等人,爲求進身可以不擇手段。只不過,我此番承了他莫大的人情,不得不帶挈他一把,否則,這忘恩負義四個字便會被旁人硬加在我頭上,身在官場,風評纔是第一位地!當日我提拔上來地人,一入高位便想自立門戶,只但是,那些士子也因此而都願意投效於我門下,這是因爲什麼?”
“還不是因爲我能夠給他們錦繡前程!尋常進士從地方逐步升轉直到中樞,熬上二三十年未必能得三品,但是,我門下出去的人,哪個不是一再拔擢直至極品?張康國不試而就翰林學士,直至尚書左丞乃至樞相,中間才只有幾年?試問誰人不羨慕他這份前程,誰人不想出將入相飛黃騰達?”
耳聽乃父一席話道盡讀書人心聲,蔡攸不由心有觸動,猶豫片刻便開口問道:“爹爹既然如此說,我卻有一個疑問。平日看爹爹對少蘊頗爲倚重,爲何對他並沒有刻意提拔?雖說他前次面聖之後得授寶文閣待制,但他在祠部郎官一職上已經待了很久,這似乎不合爹爹往日用人的道理。爹爹平日將諸多大事盡託於他,卻始終壓着他地官職,難道就不怕他有異心麼?”
儘管知道兒子如今性情大變,但是,見蔡攸如此直截了當地問出了這樣的問題,蔡京還是忍不住眉頭一挑←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緩緩踱到了門前,仰頭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好一陣子才轉過了身子:“你這個問題卻問得好。不錯,一直以來,我都在刻意壓着他上升的路子,否則,以他的見識,又何至於至今只是寶文閣待制?不過,你需得知道,葉少蘊這個人主見極深,不是那些只知道趨炎附勢的小人,絕非一點小恩小惠便能籠絡的。”見蔡攸面帶不解,他又反問道:“少蘊前一次奏對時,因何而合了聖意,從而加官成爲文學侍從,你可知曉?”
“這……我委實不知。”
“這些奏對都有官吏記述,雖然尋常官員不得查閱,但是,稍稍用一點法子卻不見得看不到,你以後也可以記住這個法子。”發覺蔡攸一瞬間眼睛大亮,蔡京哪裡還會不知道兒子在想些什麼,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少蘊奏對的時候,對朋黨之事提出的建議是,凡事以聖心默運爲主,不用事事以大臣意見判斷進退,僅僅這一條,他便得了聖意。然後,他又對聖上建議用人先重德,有才無德者不可輕用,這雖然和聖上先前用人的宗旨不符,但也是聖上已經正在猶豫地,無疑又爲他長了一分。緊接着他又辭了教授京兆郡王的職司,試問如此聰盟,聖上怎會不喜?”
聽蔡京娓娓道來,蔡攸頓時對父親的耳目靈通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這些話都是四平八穩,中間又有什麼問題?
“少蘊如今雖然被人視爲京黨,但若以他的本心而計,他是絕對不肯承認自己是京黨,這就是我爲何不爲其打開官路的一個原因。非不能耳,惟不願耳!”蔡京驟然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道,“葉少蘊的願望,是要成爲一個名臣,名臣的標準是什麼,攸兒你想必心中有數?”
此人竟有如此志向!蔡攸這才明白,雖說和葉夢得頗有交情,但對方卻爲什麼始終給他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原來竟是這個緣故。那些藉着蔡京的好風之力,徑直上了青雲地官員,大約不會也不願考慮到,他們的進身途徑就被人打上了蔡京的烙印,不管他們在位高權重之後怎樣用不同的政見加以遮掩,都不能抹去這一層痕跡。而葉夢得每一次升官都不是別人推薦,而是趙佶親口應允,僅僅是這一條,便比別人硬了許多。
“不過你也無需擔心,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少蘊是真正的聰盟,萬萬不會學張康國之流。待到再升一級之後,他大約就會請旨往地方任職,到了那時,旁人的議論也就全消了!”
說到這裡,蔡京還是禁不住流露出一絲惋惜。要知道,以往雖有宰臣必須擔任過親民官的慣例,但是,自哲宗以後,這一條也就漸漸成了虛設。畢竟,只要是天子官家看重,又有什麼慣例是不能破除的?葉夢得若這一走,自己便真正失了一條臂膀,所以,才得儘快讓蔡攸擔當重任才行。
“攸兒,你機變有餘,才識不足,這是朝堂大忌。我和你叔父都是循正途從科舉出身,卻沒有教導好你們幾個,這是我這個當父親的失職。從今日起,你每日讀書必須不少於兩個時辰,我會時刻檢驗,你明白麼?”
儘管對於那些聖賢書仍舊不以爲然,但蔡攸還是畢恭畢敬地低頭稱是。好不容易將退回的那一步彌補回來,眼下他實在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