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餘杭明尊信徒鬧出了一場莫大的風波之後,似乎整個明尊教在明處的活動都消停了下來,就連初一十五的信徒集會也不再舉行。不過,光明正大的活動固然可以取消,暗地的串聯卻仍然相當活絡。就在朱八等人捱了板子後的第三日,便有人給他們送去了上好的傷藥,口中還不遺餘力地稱讚他們侍奉明尊至誠,必能受到福廕。
然而,一幫神神鬼鬼的人剛走,朱八的家裡便突然來了又一撥人,都是早先一起捱過臀杖的。這些人一進來便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幾個年長的先坐了,年輕的則站在後頭。
“八哥,前幾天的事情鬧過之後,我們尋思着,這一次的事情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最年長的一個漢子掃了一眼其他人,率先開口道,“八哥,當初我們一時義憤去官府吵鬧,如果碰到一個強硬的官兒,那天還能囫圇回來嗎?那個趙大人明明白白地說了,官府沒有派人砸祠堂,我們後來又特意去查過,來的那些傢伙匪氣很濃,確實不像官差。”
朱八在教中的地位比這些人更高一些,一來是因爲他講義氣,在周遭人中間威望高,二來則是因爲他的腦筋還算好使,因此別人想得到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只是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而已。
“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也就別再瞎猜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指着牀頭的傷藥說道,“聖母和大尊知道我們的苦處,所以派人送來了藥,大家好好養傷,再過幾天也好去孔廟上工。以後孩子都大了,有了這一條臉上也有些光彩,說不定還能有些福報!”
見朱八不肯接口,衆人不免都有些失望。其中一個性急的便突然插話道:“若是能抓着那些假扮官差的人,我非得好好揍他們一頓,然後押着他們重修了祠堂!說起來那趙大人真是個好官,雖然厲害了些,但畢竟不是以前那些吃人肉啃人骨頭的貨色。聽說如今杭州各縣都在釐定田畝,似乎還傳言要減稅,要是真的如此,那我們可就真的有活路了!”
“這種事情還說不定呢!當官的一天一個章程…都說不準!熙寧年間那個王相公那麼大地名聲,最後的政令還不是比以前更苛嚴?要我說,指望朝廷沒多大好處!”
“話也不能這麼說,明尊再大,能大過朝廷去,能管過天子官家?我們就是天生受窮的命,明尊固然要信,指望能有個青天也不是什麼壞事吧?要是趙大人能夠真的愛民如子,也不是我們的福分麼?”
見旁邊的人七嘴八舌,朱八更是心亂如麻。從這些雜七雜八的話中←已經能夠聽出不少人已經有了異心。可是,這能怪他們麼?明尊確實給窮苦人找了一條活路,只要是入教的人都能每月得到一些錢糧。但是,這都不是能夠白白接受地←們要做的一是發展更多的信徒,二是在能夠維持溫飽的狀況下向明尊獻祭表示虔誠。這些做法平時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是,一旦有了比較,那麼,人心自然是會變的。
是虛無飄渺的明尊實際,還是一個青天大老爺更實際,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這個答案無疑是異常簡單的。數日之後。一個鄉民便偷偷去了餘杭縣衙。
自從高俅那裡有了迴文之後,趙鼎便愈發忙碌了起來,原本無意見一個沒什麼大事的農戶,但是,當聽說對方的來歷之後,他立刻便改了主意。在如今沒有更多線索的時候,有人送上門來自然是最好不過地結局。
他沒有在公堂上擺出架子接見,而是直接命人將其帶到了一間寬敞僻靜地屋子,然後便遣退了所有無關人等。這才朝來人點了點頭。
“就是你要見本官?”
那鄉民也是第一次獨自見官,臉上自然是慌慌張張的,原本還站着的他在聽到這句問話之後,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頭才結結巴巴地道:“犬……大人,小人……小人張二狗,今……今天求見是……是因爲……”太過緊張地他一下子卡了殼,不由激動得滿臉通紅。
“好了好了,這不是公堂,你用不着那麼緊張!”趙鼎露出了一絲笑容,適意地擺了擺手,“你起來說話吧,要是渴了,旁邊有茶,不妨潤潤嗓子!”
張二狗打出孃胎就從來沒見人對他這麼客氣,當下便覺得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之後,他哪敢去動旁邊的茶盞,只是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便肅着手站了。
趙鼎鼓勵似的點點頭:“不用着急,慢慢說,本官決不會怪罪你!”
有了這句話,張二狗頓時多了幾分底氣,當下便詳詳細細地把自己信奉明尊教的經歷講述了一遍,末了才很有些畏縮地問道:“趙大人,小人回去之後仔細琢磨了您的話,不敢再信這邪教了。只是這明尊教實在是勢力大,當初小人的村裡頭也有毀謗明尊的,聽說那人第二天便暴斃而死,靈驗得很,所以村子裡幾乎沒人不信。小人這一次出首,就怕回去之後遭了報應,這一條命不算什麼,可小人家裡還有妻兒老小,實在是毗”
瞭解大概情況之後,趙鼎只覺得後背心都涼透了←萬萬沒有想到,明尊教居然已經在鄉間發展到了這樣的程度,整個村子竟全都是信徒,要是其他村莊都是這樣,也就是說,一旦有變,便可以造出巨大的聲勢。儘管心中驚駭,但是,當着張二狗的面,他卻掩飾得滴水不漏,臉上地笑容依舊溫和可親:“你放心,你今天說的事,本官替你保密!你是個本分人,這一次孔廟修好之後,你要是願意,本官還可以讓你尋一點其他差事做。”
送走了感恩戴德的張二狗,趙鼎原本想再寫信給高俅,但左思右想卻有些不放心。這些民務上的事情向來有輕重緩急之分,要是高俅認爲不重要而耽誤了,那可就非同小可。想到這裡,他連忙命人準備了馬車,竟是親自往杭州城內趕去。
得知趙鼎來見,高俅還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直到趙鼎把事情始末來由一一說了,他這才明白了過來。”元鎮,看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要是別人,上書一次也就夠了,想不到你還親自跑這一趟。民政無小事,這點道理我還不至於不明白,你放心,一接到你上次的上書,我就移文各縣以及兩浙路和江南東路各州縣,令他們嚴密注意明尊教的動靜。”
“相公遠見,下官不能及也。”趙鼎此時方纔領悟到高俅早有準備,心中立刻鬆了一口氣。不過,他想想還是補充了一番,“不過,百姓信明尊只是爲了生計,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同,所以不可一概而論。今後若是真的查實明尊教爲邪教,還是應該將普通百姓和真正的教衆有所甄別,也可以避免存在冤情。”
“唔,元鎮說地很有道理。”高俅讚賞地看了趙鼎一眼,心中暗自點頭。二十歲出頭便能穩重至此,足可證明趙鼎是可用之才。這樣看來,若是此次明尊教一事真能處理得好,自己也該上書朝廷舉薦°起來,自從宗澤之後,自己似乎沒有正兒八經地舉薦一個人,橫豎大宋朝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自己也不算違規。
正躊躇間,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對趙鼎交待兩句:“元鎮,既然明尊教的事是從你的地頭上起的,那麼有件事我便得囑咐你。明尊教在東南一帶傳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我早已讓小七去查證此事。據他所言,明尊教似乎並不只是意圖不軌,很可能還有其他企圖,其中甚至有外力干涉※以,你倘若遇到這類事需要處理,不妨放長線釣大魚,莫要爲了立功而打草驚蛇,你明白麼?”
趙鼎已是聽得愣了,他原本以爲自己是第一個注意到明尊教端倪的人,卻想不到高俅早已派人在查,而且注意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等到他領會了這番話,方纔醒悟到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剛剛高俅說查證此事的是燕青,那自己原本把他當作衙內豈不是大大地走眼?想到這裡,他不由露出了幾分尷尬,更是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高俅卻不知道趙鼎和燕青之間還有一段隱情,只以爲他是在懊惱:
“元鎮,少年得志原本是好事,你在大事小事上也從未疏忽過,這一次的事我也不過白囑咐幾句罷了。民變是大事,但倘若涉及敵國更是大事,兩邊都馬虎不得。好了,你是餘杭縣尉,一縣的事都靠你打理,用了飯便趕緊回去吧,別讓百姓找不到你這個父母官!”
聽高俅這麼說,趙鼎自然連連點頭,只是卻不肯留下用飯,直到高俅沉下了臉他才答應了下來,心中自然還是有些竊喜的。尋常宴請暫不必說,但這等隨意留客之舉,往往只是在極爲親密的親友之間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