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坐船的興頭一過,包括英娘在內,一羣人的興致都慢慢低落了下來,就連原本東奔西跑的高嘉也安分了不少。好在除了幾個頭一回坐船的僕婦之外,其他人沒有一個暈船的,這也讓高俅省卻了不少煩心。此時此刻,他站在船頭眺望着往來的船隻,心中不由生出了幾分感慨。
這年頭只有海路和陸路兩種交通方式,陸路上最快的就是騎馬或坐馬車,但是,那股顛簸勁卻着實讓人難耐,因此,宋時無比發達的運河體系,便成了貿易繁榮和交通發達的一條捷徑。可以說,若沒有運河,也就沒有天下第一繁榮的東京城。
宋代的運河體系以汴河爲骨幹,包括廣濟河、金水河、惠民河,合稱汴京四渠。通過四渠,向南溝通淮水、揚楚運河、長江、江南河等,向北溝通了濟水、黃河、衛河。而這其中,超過六成的南糧都是通過汴河運到東京開封府。因此,宋朝的歷代君王,無不在維護汴河上投入了巨大心力。然而,汴河的水源乃是黃河,自唐到五代再到如今的宋朝,河水中沙泥沉積,水面早已高出地面,一旦潰堤便是毀滅性後果。正因爲如此,每年朝廷在這上面投入的錢糧便是一個天文數字。
“幸好這個時代的人不說什麼人定勝天!”想到後世那句口號,高俅不由嗤之以鼻。在那樣科技發達的時代,不是照樣有洪水氾濫山體滑坡颱風肆虐?生而爲人,便需時時刻刻地保持着那點敬畏心,不敬神佛並不可怕。但是,最可怕的是人真的什麼都不敬,那時。恐怕天地就真地倒置了。
他這一次雖然不想太招搖,但是。內河航運畢竟不可能用那種太大的船,再加上還有趙佶給他派的一些衛士,另外十幾個進士及其家眷也人數不少,因此足足用了四艘船。浩浩蕩蕩地船隊在運河上駛過,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
他五月十八日從東京開封府動身。一路經過了寧陵、南京應天府(商丘)、永城、宿州等十餘個州縣,此時剛剛抵達楚州。爲了避免驚擾各地官員,他每到一地除了補給食水和糧食外,並不輕易上岸,只是即便如此,卻依然有官員前來拜會,他卻名帖照收,人卻一概不見。此時楚州在望,他自知又是一番應酬,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果然。船一靠岸,他便看到了岸上有一長溜馬車等在那裡,中間大多是青袍官員。也有寥寥幾縷紅色夾雜其中,一眼掃過去少說也有十幾人。如今他的情形幾乎和後世地欽差大臣差不多,大宋以往罷相的宰臣哪個不是滿身失意地離京,他倒好。夾道歡迎的人一撥又一撥的!
不多時,下船交涉的高豐景便拿着一疊拜帖迴轉了來,不待炙吩咐便輕手輕腳地將其分門別類,最後才說明道:“相爺,這些大多都是楚州地官員,因爲聽說大人過境,所以纔來求見。除了楚州的知州洪令亨洪大人之外,尚有市舶司提舉鍾昌鍾大人,相爺是不是準備見一見?”
高俅聞言倒是躊躇了起來,楚州知州洪令亨乃是蔡京的人,這種時候見不見卻是無所謂。只不過,這個市舶司提舉鍾昌卻有些意思。楚州增設市舶司之後,每年來往高麗的船隻陡增一倍有餘,特別是近兩年上交國庫稅錢高達六十萬貫,比起東南明州、杭州和華亭市舶司也不遜色多少。須知在各沿海州縣增設市舶司乃是他提出來的,但是,中間過程他卻沒有過多地過問,只是在大局上稍稍留心,即便如此,鍾昌這個人也小覷不得。
沉吟良久,他終於定下了主意:“這樣,讓洪令亨和鍾昌上船,順便告訴其他人,我只是過境,地方事務與我無干,他們都是公務在身的人,不要在這裡多做盤桓,免得誤了自己的事。”
“是!”高豐景彎腰答應了一聲,隨後便匆匆下了船。傳達了高俅的意思之後,下頭的官員果然是大失所望,但當着洪令亨和鍾昌的面卻不好表露出來。畢竟,一個是執掌一州大權地正牌知州,又是京黨親信;另一個則是管着肥得流油的市舶司,一年過手的銀錢無數;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他們這種小官惹得起地。見洪令亨和鍾昌上船,這些人便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高俅對於洪令亨自然沒有什麼好說,按例敷衍了兩句,又提了提蔡京的近況,不到一刻鐘工夫便打發走了人,這才正兒八經地見了鍾昌。
從第一眼看來,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年人,非但沒有一點管錢的官員應該有地精明相,相反卻顯得頗爲糊塗。若是隻看表面,他幾乎無法相信,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能把楚州市舶司管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條,就連本地知州和本路轉運使也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
“鍾大人,你接任楚州市舶司似乎已經三年多了吧?”
他隨口問了一個問題,這纔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對方的回答,順便觀察一下其人神色。
“已經四年了。”鍾昌略微欠了欠身,臉上並沒有尋常官員應對時的誠惶誠恐之色,“當初高相公主張增設市舶司,我便從寶應任上被派到了楚州,那時連市舶司衙門都是從百姓那裡借的房子。須知我朝雖然曾經在明州杭州泉州廣州等地設過市舶司,大多數官員卻認爲楚州不是個貿易的好地方,因此全都認爲市舶司即便建了,不久之後也會撤去,所以被推出來的我便成了一個笑話。如今眼看着市舶司蒸蒸日上,這些人便紛紛紅了眼,若非我的政績仍然在那裡,恐怕早就被調走了!”
高俅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乃是政令的建議者,至於具體施行則是由下頭官員奏報,因此他雖然消息靈通,但卻不可能面面俱到,在此事上,他看到的還是官面文章居多。再加上乃弟高傑任官一直在市舶司之中打轉,他也沒聽到多少抱怨,因此本能地認爲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不會有多少困難,誰知其中還有如此隱衷。
此時,他立刻收起了最初的漫不經心,鄭重其事地問道:“這麼說,明荃此來是爲了討一個說法?”
“下官並非此意。”見高俅態度與剛纔截然不同,鍾昌的心中不由暗自高興,本能地坐直了身體,眯縫着的眼睛也突然睜大,射出了不容人輕視的精光。”大人,我朝的富足四海皆知,因此,但凡我朝貨物,南至交趾蒲甘,北至遼國高麗,幾乎處處都能夠賣出高價,因此,儘管海上貿易風險太大,十停的商隊往往要折損三停,但是,商人依舊是趨之若鶩。市舶司發引課稅,這利錢確實是豐厚。這市舶司乃是我一手組建,因此,用的吏員無不是經過一再篩選,稍有貪賄便罷斥不用,所以,一直以來,我自信楚州市舶司的每一分利,都完完全全地入了國庫!”
聽到這句斬釘截鐵的保證,高俅更是悚然動容。自己不貪賄已經很不容易,而能夠保證手下也不貪賄,這鐘昌絕非等閒人物。此時,他情不自禁地擱下了茶盞,臉上的神情更凝重了一些。
“然而,在別人看來,我此舉無疑是斷了他人財路!”鍾昌憤憤地一拍大腿,臉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自從聖上下旨褒獎楚州市舶司以來,人人都知道這其中是一條巨大的財路,因此不僅僅是知州,還有歷任本路轉運使,紛紛都想把自家人安插進來,或者是明裡暗裡示意要分一杯羹。我起初還一個個地拒絕,到了後來卻發現,市舶司雖然是一個獨立的衙門,但是,諸多事務卻不可能全靠自己人完成,於是我便處處掣肘,甚至連要從百姓中請幾個幫手也是困難重重,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再難維持下去!”
事情真的有那麼嚴重?高俅微微皺起了眉頭,手指不經意地敲着扶手。要知道,他如今不是宰相,雖說人人知道他寵眷不衰,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就能夠真的肆無忌憚地插手地方政務,這可是莫大的忌諱!
他的職責在於兩浙路和江南東路,楚州屬於淮南東路,怎麼也輪不到他插手的份,除非……他忽然感到腦中靈光一閃,目光立刻往面前的鐘昌掃去,見其堅定的目光下似乎隱藏着一絲別的東西,他立刻醒悟了過來。好一個鐘昌,果然是莫測高深的心計,因爲當初是他高俅提出了增設市舶司而理所當然地找了上來,而後又痛陳事實,果然又是和杭州明州市舶司一個打算,想要完全脫離轉運司而成爲一個直接向上負責的部門。
他不露痕跡地端起茶盞,做出了送客的架勢:“鍾大人說的我明白了!茲事體大,我必須考慮考慮!”他一邊說一邊露出了一個值得玩味的笑容,“鍾大人且回去等待消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