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真的這麼說?”
聽到伊容的轉述,高俅不由緊緊皺起了眉頭←對於新舊並沒有多少執著,所以對熙豐元祐乃至紹聖元符年間那種酷烈的黨爭相當敏感。在他看來,宋朝士大夫原本還算是尚可的操守,便是在新舊之爭的情勢下完全敗壞,原本只是政見的分歧,最後完全變成了互相攻擊,只要一沾着新舊的邊就鬥得不可開交,白白浪費了寶貴的國力。
“怪不得前些日子還有人提出要列元祐黨籍,並拘管所有元祐黨人的家屬子弟,原來竟是這麼一個由來。”此時此刻,他第一次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要是事情真的是蔡京手筆,那就算得上是其執政以來最大的一次清算了。而倘若不是,那反而更加可慮,畢竟,站在蔡京的立場,對於此事應該是樂見其成的,推波助瀾的可能反而更大。沉默良久,他最終轉頭說道:“伊容,最近你最好少進宮,此事另有蹊蹺,鄭氏剛剛進封淑妃,她那邊目標太大了,對你和她都不好。”
伊容臉色數變,最後點點頭答應了下來,但心中卻不無忐忑↓似乎看到,一場席捲朝堂的風暴似乎正在醞釀之中。
這一日夜晚,一個灰衣人影匆匆閃入了高府後門,而後在一個家人的陪同下徑直來到了高俅的書房。落座之後,他方纔解開了半掩其面的頭巾,露出了自己的臉孔,正是曲風←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就匆匆說道:“今天午後,御史中丞錢遹上了奏疏,上頭說元祐舊臣變神宗之法,是爲不忠不義。應該開列元祐黨籍昭告天下,並建議編管其家屬,宗室子弟不得和元祐黨人通婚等等。聖上與此不置可否,應該是覺得太過苛嚴。不過……”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連忙拿起旁邊的茶盞潤了潤嗓子。
聽見不過兩個字,高俅頓覺心中一跳,連忙問道:“不過什麼?”
“尚書右丞張相公的摺子也在這個時候送到了,上頭竟然……竟然說元祐黨人即便有罪,其子女未必有罪。朝廷既然已經開赦了大部分元祐黨人,則不應該以出身限制其子弟入仕,而且政不分新舊的話是聖上曾經向天下人宣佈過的,不應該……”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是張天覺說地話?他不是最最堅定的新黨中人麼,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醒覺過來!”
高俅霍地站了起來。臉上盡是驚愕。確實,如今雖號崇寧,但趙佶的宗旨就是政不分新舊,人只論賢德,但是,在選拔進士的時候用這一條並不代表着就能完全赦免那些元祐臣子,畢竟,那些人“毀謗”的是趙佶的父親神宗皇帝的法度。無論是從皇位的正統性和子繼父業的角度來看,趙佶都不能在即位只有三四年的時候恢復這些人地名譽和地位。最最重要的是,那個口無遮攔肆無忌憚的張商英。會突然倒回去幫元祐故臣?
如今的尚書右丞張商英不僅僅是新政的堅決擁護者,當初他曾經因元祐時那些掌握大權的官員不用自己,而在哲宗親政之後極力攻擊,甚至夥同內侍試圖追廢宣仁太后。除此之外,此人還在章惇等人上臺後說什麼“願陛下無忘元祐時,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昌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以這些人在元祐時地惡劣處境來激起他們的怨恨。從這些方面看來。張商英與元祐舊黨之間有着難以磨滅的仇恨,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上這樣的奏摺。
“高相說得沒錯,聖上看了之後勃然大怒,隨後便命人去查檔。幾次複覈下來,結果發現筆間然極其相似。但奏摺似乎並非張相公所寫。爲此,聖上甚至召見了張相公,張相公在看完奏摺後當即頓首明志,說自己絕對不可能寫這樣的奏摺。如今,聖上已經下旨命皇城司暗查,我也是晚間方纔偷空跑出來給高相你報信。此事非同小可,聖上必定會召集政事堂中人合議,另外,張相公已經在聖上面前因此事請辭了。”
“這一次真的多虧你了。”高俅向曲風點了點頭,心中着實感激,“既然知道事情原委,我便能夠預先考慮對策,至少容易應付過去。”
同一時間,蔡府之內也發生了同樣的一幕,只不過前來通風報信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年長內侍,送上了一封密函便匆匆走了。
“這真是我大宋朝開國以來最大的笑話!”
蔡京趁夜叫來了葉夢得,把密函扔給他便冷笑了一聲道:“除非他張商英瘋了,否則絕對不可能做這樣地事情。栽贓陷害也得看人,那個下黑手的人還真是目光短淺,莫非他真以爲聖上是那麼容易激怒的麼?”
“恩相真的以爲這封奏疏的目的只在於激怒聖上?”
葉夢得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封密函,只沉吟片刻便張口問道:“聖上雖(看不清),卻只是不用元祐舊臣,其他的並不照搬熙豐新政。錢遹雖然因爲彈劾曾布、趙挺之,並請立崇恩宮太后而晉升御史中丞,但在此事上卻大大愚蠢。聖上不立元祐黨籍,除了昭示自己地立場之外,也是擔心臣子利用這個構陷同僚,任意指斥別人爲元祐舊黨←偏偏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敢說後頭無人指使?而張商英的奏疏偏偏在這個時候送上,其中會沒有玄機?恩相,並非學生妄自揣測,恐怕,是有人從先前地鄒浩一案中看到了甜頭,想要故技重施!”
“哼!”蔡京早就猜到了這一點,現在被葉夢得一語道破,他更覺心頭火起。“這種事情又豈能一而再再而三?鄒浩的事情不僅僅關乎於手段,而且還涉及到了時機,如今哪一樣都不具備!大約是有人看着我這些時日和張商英不對眼,所以趁機計劃了這麼一出,好,真是好極了,我倒想看看,他們該怎麼收場!少蘊,你說說看,這件事是誰的手筆?”
“錢遹至少算一個。”葉夢得毫不避諱地道出了一個名字,隨後又躊躇了起來,良久才低聲道,“倘若我沒猜錯的話,元度樞相很可能也有份。除此之外……”
“你不用猶豫了,那一位恐怕也跑不了!”蔡京冷哼一聲,終於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今天才在福寧殿發生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快就被那邊地人知道了,還能夠不失時機地把信送到了這裡?這分明都是算計好的,顯然是想要我作壁上觀,好嘛,我就作壁上觀一回,我倒想看看,他們能夠順利達成目標否?”
“恩相萬不可說如此氣話!”葉夢得被蔡京的話嚇了一跳,連忙勸阻道,“如今西北湟州初定,不可不防羌人及党項人反撲,恩相若是坐視,此事怕會鬧得愈演愈烈。元祐舊黨的事,恩相一旦能夠握牢權柄,任何時候都可以放手對付,何必急於一時?”
“你說的沒錯,我不過是在說氣話。”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逐漸平復了下來。“這種時候,高伯章一定也已經得到了消息,說不定也正在頭痛。怎麼樣,少蘊有沒有興趣和我造訪一次高府?”
葉夢得聞言一驚,隨即起身一揖道:“學生遵命。”
聞聽蔡京輕車簡從前來拜訪,高俅着實覺得詫異,不過,當對方開門見山道出來意時,他便立刻釋然了。蔡京可以說是聰明絕頂的人,獨攬大權的時候也許會胡作非爲,但是,當面對尚屬英明的天子時,他的選擇從來都是明智果斷的。至今看來,蔡京採取的冒險措施只有鄒浩那一次,而後來發展到那個地步卻得“感謝”其子蔡攸。
“這位就是詩文一絕的葉少蘊?”打量着面前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高俅頗有一種感慨。這又是一個聲名顯赫的名人,先是跟着蔡京混得風生水起,而後卻又在南渡之後跟着趙構一路做到了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和福建安撫使,一點都沒有受到蔡京壞事的影響。什麼叫做善於固己謀人的人,這便是最好的例子。
“拜見高相!”葉夢得長身一揖,隨即謙遜道,“學生只是粗通詩詞小道,哪裡當得起一絕兩個字。”
高俅含笑點了點頭,三人分賓主坐下之後,他方纔接着蔡京剛纔的話茬道:“不瞞元長公,我也是剛剛纔得了消息,還在那裡嘀咕呢,誰料你這麼快就登門了。”
“誰讓你我就是勞碌命呢?”蔡京莞爾一笑,這才正色道,“這件事謎聖上必定問起,你我既然身爲宰輔,當然得好好計議一番,省得被旁人鑽了空子。伯章,雖然你師出蘇門,但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有什麼應對之策?”
“對於列元祐黨籍的事,我先前在聖駕面前便已經駁了。這和我曾經受學於何人名下無關,而是在於天下百姓的風評。在小民百姓眼中,元祐個個都是忠臣,無論如何勒碑刻石,他們也不會改變這一看法。元長公是智者,應該明白其中道理。”高俅的底線就在於絕不能讓朝中出現當初熙寧呂惠卿和元祐司馬光全然排斥異己的那種情勢,所以於此事上異常堅決。“另外,究竟是誰利用了張天覺,這一點斷然不可輕視。至於元祐舊臣子弟,即便不能重新給他們蔭補及授官,也絕對不能像錢遹說的那樣處置。事關民心,不可不慎。”
“好,伯章既然有如此決心,我願附驥尾!此事一切以你爲主就是!”
聽到蔡京附和,葉夢得完全愣住了。天哪,這不是向朝中百官表明首相次相儼然一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