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朝廷的公文終於送至,而隨之而來的另一個人更是讓高俅喜出望外。來者不是別人,竟是蘇軾蘇轍的表弟程之邵。和蘇氏兄弟比起來,程之邵雖然文名不顯,但卻是一個一等一的理財高手,在三司時能夠查得虧空數十萬貫,而在鹽務和茶法上都有很大的心得。如今程之邵便是主管秦蜀茶馬公事,但其重心在秦陝,因此儘管也曾經革除西南茶馬弊政,卻不可能一人分顧兩地,所以偌大的年紀卻依舊是奔忙不停。
論官階,兩人當然是天壤之別,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官場和師門的雙料前輩,高俅卻自然而然地秉持了後輩之禮,自然讓程之邵很是高興。
“程老管理茶馬事務多年,如今又是都大茶馬司提舉,想不到聖上居然讓您來擔當主角,我真是可以放下一萬個心了。”
“呵呵,高帥你如此恭維,我可是承受不起。”程之邵自神宗年間出仕,歷任地方官和京官,早就磨礪得油鹽不入,饒是如此,他此時也覺得那幾句恭維十分受用,原本的五六分好感頓時變作了九分。“西南茶馬之政原本就不像西北那樣迫在眉睫,所以有時縱有劣馬,朝廷也不會過分深究,倒是縱容了他們。”
“程老所言極是。”高俅微微點頭,這才見對方鄭而重之地遞過一卷紙,連忙起身雙手接過,展開一看立時大喜過望。茶馬司向來由主官自闢其屬,因此旁人很難插手進去,如今趙佶又賦予了他在此事上的完全專斷之權←自然是可以毫無顧忌。
“高帥……”
“程老,此地沒有外人,你和老師乃是表兄弟,直呼我伯章即可。”高俅笑着打斷了程之邵的話,“再說,我對於茶馬之政本就是一知半解,還有很多事情要請教,程老要是一直這麼客氣。豈不是折煞了我?”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程之邵一捋鬍鬚,重重點了點頭,“早先人家說伯章你和子瞻之間的往事。我還以爲都是瞎編地,現在看來。子瞻在最後能夠收得你這麼一個關門弟子,可以說是大幸之至!唔,別的事我不敢擔保,但茶馬之事,我必定言無不盡!如今的時節,我也正好運一批蜀茶過去,一轉手便是萬匹良駿!”
程之邵的到來並沒有傳入商雲浩的耳中。不知情者決計想不到,一個小小的茶馬司竟會有這麼多屬吏。當商雲浩召集起所有心腹時,竟把偌大一個廳堂塞得滿滿的。
“茶馬之事當中的貓膩原本就不少。有人向上頭告狀自然是難免的事,大人不用擔心,那高帥初來乍到,不見得會把手伸得那麼長。”率先開腔的是一個小吏,年紀雖然不大卻留着一撮小鬍子,從骨子裡流露出一股精明狡黠。“照我看,這位高帥很可能是想要詐一詐,若是大人上了他的當,日後就真的要處處受人挾制了。”
這番話一出,其他人自然是連聲附和。要知道,如今那些暗中藏下的利益都是杆按照比例抽取,若是再拿出一大塊孝敬上官,每個人轉眼便要吃虧,因此緊盯着眼前利益地他們自然是不捨得放棄到手的肥肉。正在此時,旁邊卻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短淺!”說話的是商雲浩的一個遠房堂弟商雲斌,他靠着堂兄在茶馬司裡謀了差事,原本一直不顯山不露水,這時卻怎麼也忍不住了。“人家如今掌管巴蜀一地,別說是小小一個茶馬司,就是想要扳倒一州一府的主官也是輕而易舉的事,若是不把這種大人物伺候好了,我們今後哪裡還會有活路?再說了,人家已經這麼分明地暗示下來,若是再不去打聽打聽,到時候被人摸清了底牌都不知道……”
“好了,雲斌你別危言聳聽了!”商雲浩只覺心煩意亂,一時竟根本聽不進堂弟的話,“他們說得不無道理,沒來由我們何必先亂了陣腳?再說,歷年賬本都是有賬可查的,要是真有人想拿我開刀也不是那麼容易!我今天把你們都召集過來,不過是給大家提個醒,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別說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來換了一盤大局!”
頂頭上司這麼說,下頭衆人自然是唯唯諾諾,不一會兒便散了個一乾二淨。倒是商雲斌本想留下,思量再三卻也隨衆一塊退了,空空蕩蕩的廳堂中頓時只餘下商雲浩一人。
要說真的沒有一點着慌是不可能的,如今並不像是大宋早中期的時候,只要一直堅持磨勘就能謀到一個好位子,爲了能夠弄到茶馬司這個肥缺,他不知等了多少年,運動了多少關係。西北那塊地方時常有戰事,而且太過惹眼,因此他從來不敢打那個算盤,可西南就不同了。本來就只能當作馱畜的馬匹,收購的時候把二等硬弄成一等,然後再剋扣一些,從中漁利是最最簡單的事,更不要說和那些商賈的默契了。
終於,他一轉身回了書房,這種時候,他只能選擇向人問計。於他這種官階上的官員來說,京城的消息往往只能靠這種私底下的書信,要等朝廷正式傳文說不定就什麼都來不及了。高俅是天子信臣,他想要打聽地就是,這個人會不會一直維持着那令人高山仰止的聖眷,若是那樣,他捨棄一點利益傍一個靠山又有什麼關係?
這一日,高俅正在書房裡向程之邵請教一些財政上的問題←往日接觸的高官圈子雖然極大,但在財政上頭,除了蔡京之外,程之邵還是第一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要知道,大宋施行的很多政策都和歷朝歷代沒有任何可比性,能夠真正理清頭緒的人很少,而似王安石那樣的高人更是壓根就不要指望會隨時出現。在眼下這個時候,程之邵這樣一個理財高手突然空降在他的面前,無疑是異常難得。
兩人正攀談得高興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頭傳來,緊接着,一個差役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書房,幾乎忘記禮數似的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一夥夷人因爲爭議馬價,和茶馬司的一個小吏起了爭執,結果……”他一句話沒說完便嗆得連連咳嗽,一時竟無法繼續下去。
但此時,高俅和程之邵兩人已經同時站了起來,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驚詫←們確實已經蒐羅了所有證據,也確實準備在近日之中下手,可是,誰料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衝突?
西南夷向來就有貢馬的慣例,所謂貢,其實朝廷往往會以遠高於物值的錢物給以補償,算是羈縻西南諸夷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直接送到茶馬司做交易也是一條路子,因此古道上時常能看到趕着幾匹馬的異族人′然不多,但日積月累,數目卻也頗爲可觀。而以馬易物更是最常用的法子,在中原可以價值數萬錢的馬,他們往往就換到一點鹽巴布匹鐵器,抑或是其他必需品。當然,直接送到茶馬司的,當然主要是換取茶葉了。
這一次送到黎州茶馬司的總計有十五匹駿馬,毛色鮮亮體格雄壯,是難得一見的上品,而送馬的二十幾人都是來自驚川州的夷人。負責驗馬的小吏在發現自己撞到了大運之後,大約是貪心發作,先是力圖壓下馬價,不成之後便誣賴人家是私自販馬的馬販。須知朝廷向來就有禁令,商人不得私自以茶易馬,也不得以馬易茶,雖然這一條在西南早已形同虛設,但畢竟仍是律令,於是兩邊爭執不下。
“我們不賣了!”販馬來賣的一羣夷人終於惱火了,一羣人上前牽起馬就走,這卻驚動了旁邊的一羣商人,上前問價的絡繹不絕。
那小吏見勢不妙立即氣急敗壞地喚來了幾個同伴,也不知是哪邊先動了手,緊接着竟從推搡發展到武鬥,最後竟有人抑制不住動了刀子。血光乍現後,場面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匆匆趕到的商雲浩臉色煞白地看着大批人扭打在一起,雖然咬牙切齒地命人去報官,奈何卻已經難以鎮壓局面了。
“死了四個,重傷三個,輕傷無數,起因居然就是這麼一丁點小事?”
原本不想過於興師動衆,但是,在程之邵暗示藉此機會解決一切時,高俅還是拋下其他事務趕到了黎州,可是,那些壞消息卻給了他當頭一棒±傷的人當中大多數是漢人,而且是茶馬司當中執役的漢人,而那個始作俑者卻安然無恙,事後準備逃遁的時候被逮個了正着。而那些動了兵器的夷人只有兩個輕傷,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引起莫大的糾紛。
此時,望着那個耷拉着腦袋的小吏,高俅恨不得把人扔出去任別人千刀萬剮,因爲一個人的貪慾而引起了這麼大風波,又豈是一條命能夠清償得了的?
“好啊,想不到朝廷的茶馬司居然會惹出這樣的事情!”他怒極反笑,凌厲的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掠過,而在商雲浩的身上停留的時間最長。“事情都已經出了,現在你們說說看,該怎麼收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