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落坐,林慕雲才發現,舒沫挑的那個位置極好。
既可清楚地看到院中的動靜,又能借着窗外的花木和桌上的擺飾,將自己隱藏起來。
他不禁暗自納罕。
都說永安候府七小姐木訥膽小,怯懦卑微。
今日一見,卻是難得一見的磊落大氣,冷靜聰慧,心思慎密。
再聯想到她庶女的身份,想着她小小年紀,是如何掩了本性,小心謹慎地在深宅內院的夾縫裡求生存,心裡忽然就生出一絲惻隱之意。
“不知七姑娘見我,所爲何事?”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猜測着她的來意。
舒沫並不拐彎抹角,非常坦然地道:“舒沫今日來,有二件事。”
林慕雲來赴這場約,對舒淙的目的心中大抵也是有譜的,但笑不語。
結這門親,本是不得已而爲之。
舒淙讀書並不算很有天份,這且算了,他拜林青山爲師,明顯帶有功利性質,林青山絕不會爲他壞了自己的聲譽。
舒沫見他不搭話,並不尷尬:“這頭一件,是受二哥請託;第二件卻是我的不情之請。”
林慕雲詫異地擡頭:“七姑娘有事求我?”
他一直以爲,舒沫不過是舒淙強拖來的一個幌子,現在看起來似乎竟是舒淙被她利用?
舒沫很肯定地點頭:“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二哥想要拜在林大學士門下,請林公子代爲轉答,方便的話,請儘量成全。”
“我一定會轉告家父。”林慕雲含糊共詞:“可是,家父性子執拗,收學生自有一套標準,能不能成要看舒兄的造化,就算我身爲人子,亦不可強求。”
舒沫早料到答案,倒也乾脆:“師徒也講緣份,若不成只能怪二哥沒有福氣。”
“方纔七姑娘說有二件事?”林慕雲見她說完話後,只顧低頭喝茶,似乎把自己的來意給忘了,忍不住提醒。
若是沒有猜錯,替舒淙求情不過是個藉口,接下來要談的話纔是她真正的目的。
舒沫把茶杯慢慢地放回桌上,略沉吟了片刻,擡起頭看他:“其實,我是爲婚事而來。”
“令尊讓你來的?”林慕雲很是詫異。
問名,納吉都已完畢,難不成又起波瀾?
“不,”舒沫搖頭:“今日所說,出我口,入林公子之耳,不希望有第三人得知。”
林慕雲越發摸不着頭腦了。
想着舒淙特地約了自己在寶丰裕見面,這裡卻是大夏最著名的銀樓,莫非是她想讓林家爲她打幾套頭面首飾添妝?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不悅,面上只淡淡地道:“七姑娘請說,在可能的範圍裡,雲某會想辦法儘量滿足。”
“放心,”舒沫微笑:“此事林公子辦來,必不費吹灰之力。”
見她瞬間眸光閃亮,熠熠生輝,林慕雲大失所望,勉強按捺脾氣:“願聞其詳。”
“我知道,”舒沫定了定神,努力讓開場白說得更加的情真意切:“林公子對我其實並無好感,情有獨鍾云云,不過是趙夫人錦心繡口誇大其辭,爲的是全我的臉面。”
林慕雲一怔,蹙了眉,語氣生硬地道:“婚姻之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沒有感情,倒在其次。
所以,即使他並不喜歡她,這件婚事也已無可更改。
舒沫微笑:“成就一段姻緣雖然全憑父母做主,但想要結束這段婚姻,卻未必要他們首肯。”
“什麼意思?”林慕雲愕然。
“很簡單,”舒沫神態輕鬆:“親照成,婚後各過各的,半年後我們和離。當然,能在一個月內和離更好,但考慮到林舒二家的顏面,還是拖到半年後爲佳,你覺得呢?”
“荒謬!”林慕雲驚得差點跳起來。
她還真是大膽,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揹着長輩偷偷與男子私會,原就已是逾矩。居然連這種瘋話都敢講!真是駭人聽聞!
父親,究竟爲他挑了一個怎樣的妻子?
“強扭的瓜不甜,”舒沫不以爲然:“你我並無感情,勉強走到一起也不可能會快樂。不如放手,各自追求自己的幸福。”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林慕雲蹙起了眉頭,輕聲駁斥:“哪一對夫妻不是這樣走到一起?我們至少還認識,很多人連面都不見,也過了一輩子。”
不能否認,對婚姻他也曾有過美好的憧憬。
希望可以娶得如花美眷,夫妻相敬,舉案齊眉,從此譜一段“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千古佳話。
可是,父親突然讓自己娶永安候的庶侄女,瞬間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永安候府的聲名在京中並不算極好,卻也談不上壞。與舒府結親,原就答應得很是勉強。
壽辰那日,親眼見過舒沫之後,心中更是失望。
這樣一位木訥懦弱的少女,即使勉強陪他夜讀,又哪有半絲樂趣可言?
不曾想,今天的舒沫卻出人意表,接二連三的帶給他衝擊。
突然之間,他對這段原本並不情願的婚姻,生出了一絲期待。
或許這個看似嬌弱的少女,可以讓他夢想成真,得償夙願?
“這不可能!”舒沫搖頭,語氣輕柔,態度卻極爲堅定:“感情不是讀書,只要用功就可以,而且我更相信緣份。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年紀尚輕,過早地走入婚姻,不是明智的選擇。”
“芸芸衆生裡,老天爺獨獨讓你我結爲夫妻,你不認爲,這也是一種緣份嗎?”林慕雲忍不住反駁:“至於年齡……”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飛快地瞥過去,看着她略顯青澀的身板,立刻垂下眼簾,臉上酡紅一片,輕輕地道:“我不認爲是什麼大的障礙。若是你實在害怕,我……我可以等。”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已低到幾不可聞,鬢角滲出的細汗,閃着細碎的光芒。
他慌亂地發現:她其實一點也不懦弱,更不木訥。相反,她甚至是有幾分犀利和敏銳的!
可是,這份罕見的犀利和敏銳,卻無端地讓他暗暗地歡喜起來。
他從未想過,會被迫與人在這種“深刻”的問題上進行交流。
交流的對象,還是個未及笈的少女!
這實在是很詭異的一件事。
他不禁生出很深的困惑:面前這個坦然無懼,侃侃而談的舒沫,真的是他在永安候府見到的七姑娘嗎?
舒沫有些無奈,她真的不想對他說這種無情的話,可他出乎意料之外的頑強,讓她很是頭疼,不得不出狠招,冷冷地凝視着他:“抱歉,你可能搞錯了一點。你可以等,但是,我卻不願意浪費時間。”
“你~”可憐林家大公子,在無數懷春少女愛慕的眼光中,衆星捧月地長大,幾曾受過這樣的奚落?
平日裡才思敏捷,機敏善辯,這時竟被她一句話,噎得半個字也迸不出來。
白淨斯文的臉*上,陣紅陣白又陣青,瞬息萬變,煞是精彩。
“當然,”舒沫看着他,語氣委婉,竭力想體現誠意:“基於公平原則,我不會白得這份和離書,在可能的範圍裡,我很樂意滿足你一些條件。對了,說這些話,並沒有污辱或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千萬不要多想。”
“荒唐!”林慕雲反應很大,滿面通紅地嚷起來:“我林家,又豈會貪圖你們舒家的銀兩!”
“若你不喜歡銀子,”舒沫顯然早有準備,立刻提出另一套方案:“也可以用別的換。比如,滿足你一個願望,替你辦一件事……”
她略停了一下,看看他的臉色,一咬牙,下了狠心:“或者,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在你需要的時候,隨時償還。”
所謂金錢債好還,人情債難償。
她生平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爲一旦欠下,很可能永遠還不清。
林慕雲只是搖頭:“荒唐,太荒唐!”
舒沫見他斯斯文文,又帶着讀書人的清傲,本來抱了很大的希望而來,這時見他油鹽不進,很是失望,嘆口氣:“算了,我不逼你。還有時間,你慢慢想,想通了再給我答覆。”
“不必再想,”林慕雲起身,斬釘截鐵地回:“除非舒家退婚,和離免談。”
說罷,竟不再理她,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林公子~”立夏叫了他一聲,他竟不理,於是慌慌張張地衝進來:“小姐,你跟他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