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裴明惠自己知道,童箸寫給她的信,除了是要籌銀子,另一件事便是要她偷了帳本拿去銷燬,今後同池家徹底斷了這干係。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今童箸爲了他的前程着想,當然要將過去做過的腌臢事給抹乾淨,以免他日被人翻出了舊帳,那可是要烏紗不保的。
童箸就是這般老謀深算,當年收養他們姐弟便是如此,留下她做內應便是爲了今天的收尾吧。
從頭至尾,她都是那個被犧牲被利用的一個,她恨童箸,徹骨地恨,因爲是他改變了她的命運,連她現在見到羅大山,她都深覺自己的骯髒,她不配擁有那個男人的愛!
只是,這一切,裴明惠卻沒有反抗的餘地,爲了她唯一的弟弟,她不得不這麼做。
好歹,也是最後一次了,爲了弟弟着想,她可以不牽連上童箸,但池家父子,連同魯大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打定了主意,連長安給她寫來的那封信裴明惠都沒有拆開,直接扔進了火爐裡,看着火苗倏地躥高,褐黃色的信封在片刻之間便化作了菸灰,風一吹便抖落在爐裡,與燒焦的碳灰混在了一處,再不能分辨。
等了幾日,卻遲遲未等來裴明惠的回信,長安料定情況是有了變化,好在她做了兩手準備,如今白墨宸與羅大山已經抵達了京城,能不能將童延年,也就是裴明慶給儘快帶回瀾州來,也只能看他們的運道了。
長安這邊所做的一切都一一向父親沈平稟明瞭的,白墨宸那裡他們也只是告知有了懷疑的對象,但一切還不敢確定,只待密切地注視那邊的動向,若那邊真的有鬼暗地裡行事了,那纔是人贓並獲抵賴不了。
而裴明慶卻是關鍵的一環,她總要讓裴明惠徹底倒向這一邊,就算抓住了那幫壞人,也得有個強而有力的證人前來指認。
將功折罪,痛改前非,以此獲得輕判,這是長安一早便爲裴明惠打好的腹稿,眼下也只能希望事情的進展像她所預期的一般,再不要出什麼紕漏纔好。
二月初十這一天夜裡格外地靜,許是清冷得有些過分,連月亮都比平時亮堂了許多,照着光下人影如鬼魅般悄悄晃動着。
突然,一個腦袋探了出來,只見他一身勁裝,黑巾蒙面,只映着那雙眼睛賊亮,泛着滲人的冷光。
“大少爺,如何?”
身後有一人緩緩貼近了過來,同樣的裝束,卻比那大少爺矮了一分,聲音裡卻透着幾絲興奮,在他身後,一溜煙的黑衣人分靠在狹窄的深巷兩側,隨時留意着這邊的口號與動靜。
這大少爺自然便是池鈺,聽到這話,又擡眼看了看那挑起的飛檐上坐着的爪覆青石球的風獸,倒有些大家氣派,他不由挑了挑眉,輕哼道:“真是好久不做這買賣了,如今瀾州城裡竟然多了這樣的富戶我怎的不知,朱家,也活該你倒黴!”
身後的人嘿嘿的笑着,眉梢一鬆,喜道:“可是老規矩?”
“自然。”
池鈺點了點頭,掩着面巾下的脣角勾起一抹輕笑,“劫財第一,若有人見着了……”他右掌豎起橫拉在勁間一抹,“直接滅口!”
“如今瀾州知州可是換了人,背後可還有長公主在撐着呢,大少爺可是不怕?”
那人聲音裡夾雜着一絲莫明的意味,倒更像是調侃與挑釁。
“有什可怕,總要試試新官的脾性纔好。”
池鈺輕哼了一聲,挑起的眼角升起一抹傲然,既然做了這個行當,他不知道怕是怎麼寫的,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了,怕他也敢跳上去撩撩虎鬚。
身後那人終是點了點頭,又嘿嘿一笑,對着那一衆黑衣人一揮手,衆人會意,便貓着身子向前而行,甩鉤、爬牆,身子一躍便入了這朱府。
月黑風高,人影叢叢,都是做慣了這些買賣的匪盜,自然挑得準去處,很快地便裝滿了袋子翻出了高牆,待池鈺一細問,才知這朱家的人都睡得死,連護院都打起了瞌睡,就兩個起來解手的發現了異樣,這不早已經到西天報到去了。
這趟買賣竟然做得如此順利,池鈺不由喜上眉梢,衆人提着戰利品無聲無息地潛回了池府,哪知門剛一合上,衆人揭下了面巾,正待細數今日的成果之時,四周卻是陡然一亮,無數的火把就像耀眼的繁星,直將這塊敞亮的壩子照得猶如白晝。
“什麼人,膽敢在池府鬧事?”
池鈺用手掌遮住了突來的光亮,大喝了一句,可是吼完之後他才覺出其中意味,不由向四周看了看。
目光漸漸清晰,四周的圍牆上居高臨下地站着一排弓箭手,早已經彎弓搭箭做好了架式,只待那口令一出,便能將壩中衆人射成馬蜂窩。
池鈺不由嚥了口唾沫,他何嘗見過這等架式,從來都是他讓別人聞風喪膽,哪有被別人逼得像老鼠一般任人宰割。
想到這裡,他雙腿不由一軟,踉蹌着向後退了兩步,直到抵住同伴,這才驚回了神智。
“你也知道這裡是池府嗎?池大少爺,你這買賣做得可真好!”
沈平一身暗灰色布袍從火把的亮光處緩緩踏前一步,他雖然面色平靜,可眼底冷凜的鋒芒卻足以震懾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真刀真槍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將士,那可是對着魚肉百姓手起刀落的盜匪不同,沈平面對的是如豺狼一般的敵人,可池鈺下手的卻是如同羔羊一般棉軟的百姓,誰的氣勢更勝一籌自然早有分曉。
“沈……沈國公?”
池鈺只覺得舌頭打結,連身體也不可抑制地輕輕顫了顫,沈平他自然是見過的,白府設宴他是與他老子池毅一同赴了宴的,他原本以爲這沈平只是陪着女兒來瀾州散心而已,畢竟,武國公嫡女與前科狀元爺分道揚鑣的消息他們也是有耳聞的,原本不是應該爲女兒之事黯然傷神的沈平,怎麼有閒心來管他的事?
沈平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話,只是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才道:“池府如今已在州府衙門控制之下,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還好他一直派人密切監視着池府的動向,長安又通過對裴明惠反常舉動的判斷,料想近來會有事端,果不其然,他們的這趟佈置沒有白費,眼下人贓並獲,看他們誰還躲賴得了。
池鈺只覺得臉皮抖了抖,卻還是咬牙道:“你將我父親怎麼了?”
“池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待知州大人徹查此案,將你們的罪行全部數落清楚,自然會有定判!”
沈平雙手負後面色沉穩,只袖口卻是微微一動,手掌一翻,緩緩地握上了滑下的劍柄。
若是池鈺等人束手就擒還好,如若不然,必會有一番血戰!
池鈺哈哈一笑,嘲諷道:“全部罪行是嗎?爺手上便有無數條人命,你可算得出來?!”
事已至此,池鈺心知就算他想要顛倒黑白,沈平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要知道事出突然,府中那些帳本可還沒有被銷燬,如若被人翻到了,他們同樣逃脫不了,似乎橫豎都是一死,那麼也只有拼上一拼了。
池鈺向身後掃了一眼,眸光驟然一沉,身後那人會意,一聲吼出,“兄弟們,殺!”
話音剛落,便是刀柄齊拔,銀光閃閃的劍光同時舞動起來,猶如刀雪一般片片割來,沈平眸色已是一暗,飛退兩步,右手一舉而放,高喝道:“放箭!”
無數的箭雨嗖嗖而來,鏗鏘之聲響徹耳畔,有人倒在了血泊中,有人爬起來繼續應戰,一輪箭雨之後便是貼身的肉搏,刀劍在空中揮舞,血箭忽而橫飆,忽而潑灑,溫熱的血水浸潤着衣衫臉龐,人人都猶如那來自地獄的修羅。
這一夜,瀾州城裡的百姓都不會忘記,西方的天空彷彿都被火光給照亮了,喊殺聲震天動地,似乎連大地都在爲之顫抖,就在人人自危之時,一切漸漸平息。
第二天清晨,當人們聚集到池府門前時,那原本宏偉氣派的硃紅色九釘雙銅鐵環大門早已經被人打上了厚厚的封條,門口站着兩個威武嚴肅的官差,旁邊一則醒目的告示張貼着,卻也只說池府與盜匪有染,如今全部羈押待查,衆人不得靠近。
曾經在瀾州城顯赫一時的池府竟然一夜之間遭遇鉅變,且還和盜匪有了牽連,一時之間讓人難以接受,特別是好幾戶受過盜匪之災的人回過味來,不由恨絕了池府,哪裡知道他們平日裡好吃好喝供養着的縣衙,卻是生生地養了羣中山狼,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不說,還要搗了他們的老窩才肯罷手,這得多恨的心腸才能做得出來啊。
想明白這其中的一切,池府門前便更是熱鬧的,雖然明的不敢,但暗地裡唾罵的,詛咒池家祖宗十八代的,扔爛菜葉臭雞蛋砸牆的,不出幾天便將原本光鮮亮麗的池府門面牆壁都塗抹成了烏漆抹黑的一片,以致惡臭難聞,就連來當值的官差都不得不以面巾掩了口鼻,不然那味道實在是讓人難以安心上崗。
白府,前院書房。
沈平坐在桌案後,細看着手中的口供資料,沒辦法,武安侯又是個不管事的,白墨宸在京城未歸,他也只能挑起這個擔子了。
沒想到池鈺父子這般口緊,原本以爲當晚拼殺之後他們便已經有了認罪的準備,卻不想在入獄後卻反了口,死也不承認與盜匪有染,只道半夜裡被人突襲任誰都要反抗一遭,沒理由任人魚肉不是?
這個道理自然是說得通的,可眼下沈平愁的是怎麼遍尋都找不到他們的帳本,那以往犯下的罪行如何能一併定罰?
大周有刑律,殺人者死,但那也要證據齊全,若是追溯的時間太久遠,證據早已經化作了湮滅,是沒有辦法給這幫人定罪的。
而以盜竊財產定罪,又要達到一定的數額才行,看池鈺他們這麼多人,分攤到人頭上每個人只承擔那麼少,根本無法對他們施以嚴懲,想到這一茬,沈平便頭痛了。
“父親!”
長安推門而入,身後跟着捧着桃木托盤的紫鴛,盤中的梅花蓋蠱碗微微翕合着,一絲濃香飄散在空氣中,沈平不由擡起了頭,擱下手中的資料,笑道:“女兒來得正好,爲父正頭痛呢!”
“父親先喝了這碗心肺豬骨湯,您最近勞心勞力,可別真累着了,女兒還指望您呢!”
長安笑着說道,紫鴛便將托盤放在了桌案的一角,揭了蓋蠱拿了湯勺,恭敬地遞到了沈平面前。
“哎!”
沈平喝了幾口湯,胸中頓覺一陣熱乎,但想到手下的案子,卻又一聲長嘆,“這池毅父子實在奸滑,不虧是在官場打滾了多年的,知道眼下一直關着他們不上堂定是證據不齊,這才紛紛反了口,若是再找不到那帳本,一直關下去可也不是辦法。”
沈平放下了蓋蠱碗,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長安不由幾步上前,倚在旁邊,雙手接替了過去,不輕不重地揉着,沈平這才舒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口中卻道:“也不知道墨宸那小子怎的這般墨跡,若是他能救了人回來,咱們也能從池夫人那邊撬開口!”
裴明惠雖然不是池府當家作主的人,到底也是主母,管着後宅的一應大小事務,若是她想藏點什麼東西不說,怕是你死也找不到。
長安心中一動,不由輕聲問道:“池夫人……在牢中如何了?”
沈平扯了扯嘴角,無奈一笑,“這可是個倔強的女子,也不像池府其他姬妾一般哭天喊地的,只是一臉平靜地坐着,不哭也不鬧,爲父也去看了她兩次,可任憑我怎麼說,她始終是不開口。”
“男人做錯事,卻是女人受過……”長安感嘆了一聲,才道:“牢裡寒氣重,如今開春了也不暖和,父親可要讓下面的人多照應一些,別慢待了池夫人。”
長安抿了抿脣,裴明惠什麼也不說,她也只能幫到這裡了,再怎麼樣她也是留心照應了的,等羅大山回來她也能有一份交待。
地牢幽幽,月牙的些許薄光透過窗戶滲了起來,映照着裴明惠一張慘白的臉,這身衣服還是被抓那日穿在身上的,薑黃色富貴花開的直桶棉袍早已經被壓得起了褶皺,深深淺淺的印跡也不知道是淚是汗還是血。
她身下坐着一牀乾淨的褥子,想來是有人特意交待了的,不然一個牢犯豈可有這樣的待遇,一旁的姬妾倒是對她的待遇豔羨不已,裴明惠只是扯了扯脣角,卻不知是哭是笑。
這是第幾天了?裴明惠眨着乾澀的眼看了看窗外,月光清冷朦朧,好似被雲給擋住了一般,她舔了舔有些乾裂的脣,憔悴的容顏上談不上喜,卻有淡淡的失落,沒想到她還未走到最後一步,卻有人比她搶了先。
是啊,武國公與沈娘子他們本就是父女,早已經洞悉了池府的齷齪事,又怎麼會不在池鈺行事時逮個正着呢?
只是這時日來得這般快,讓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她還未安排好身後事,還未將最後一筆書信帶給弟弟,卻不想一切便要就此落幕了。
裴明惠低嘆了一聲,卻聽得窗戶外有動靜,不由擡眼望了過去。
一尺見方的地牢窗戶就在人頭頂上方,裴明惠即使仰了頭,卻也只見得那人的一雙黑色方頭履,壓低的聲音在窗戶口迴盪着:“裴娘子,大人讓我來問你的話,帳本可是已經銷燬了?”
裴明惠神情一怔,眸子陡然大睜,原本渙散的目光一凝一亮,雙手立馬便攀上了窗沿,急聲問道:“我弟弟如何了,大人可有善待他?”
窗外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卻帶了一份小心翼翼的謹慎,又道:“你若按着大人的話行事,你弟弟自然沒事,再問你一句,帳本銷燬了嗎?”
裴明惠抿了抿脣,神情突然便平靜了下來,轉身過來,背抵着冰涼的牆壁,幽幽地道了一句,“請大人放心,絕對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定能高枕無憂,前程似錦!”
“那就好!”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轉身便走,只是在離開之時,順手便從窗戶裡彈了個彈丸進來,彈丸一觸地立時便騰起一股藍紫色的煙霧,裴明惠大驚,不由向角落裡急退了過去,又飛快地撕了一角裙邊掩住口鼻,露在外的雙眼中卻滿是震怒。
她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難道還等不及刑判便要殺人滅口了嗎?
童箸,你真是好狠的心!
裴明惠知道,童箸一切與這邊的干係都是經了她的手,若她不在了,帳本也被銷燬了,就是池毅父子有八張嘴,恐怕也牽扯不到他的身上去,若是自己再一死,他倒真的是高枕無憂了。
只是這樣的童箸,她真的能放心將弟弟交到他的手裡嗎?
裴明惠心中一涼,亦發覺得悽苦難言,她竟然是錯信了怎麼樣的一匹中山狼啊?
藍紫色的煙霧很快便在地牢裡瀰漫開來,她已經見着隔壁牢房裡關着的池府姬妾眼睛一瞪,直挺挺地便倒了下去,心中更是恐懼,就算一直屏着呼吸那也會被憋死的啊。
眼下情況危急她卻不敢大叫,嘴一張怕就會吸進好大一口毒煙,裴明惠只有伏低了身子,慢慢地爬到了牢房門口,重重的拍打着門框,以期這門鎖碰撞的聲響會激起牢頭的注意。
已經有接連幾人沒做準備,驚叫着倒下了,牢門外似乎有了動靜,身着差服的牢頭剛剛往裡面一躥,見着這陣仗立馬又掩上牢門奔了出去,裴明惠絕望了,她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弱,就快要喘不過氣來。
原本攀着牢房門框的一隻手也緩緩滑下,裴明惠真的有些後悔了,後悔沒有聽進長安的話,早點伸出合作的手,後悔沒有向羅大山說出自己的心意,後悔沒來得及見弟弟最後一面……
也許,從踏進池家的那一天開始,她便已經後悔了,只是沒有後悔的路可以走,她只能咬牙向前,一步一步撐到最後。
而如今,她終於可以歇下了嗎?
裴明惠只覺身體棉軟般地躺倒在地,身後是乾草鋪就的地面,像雲朵一般輕柔,卻又透着微微的冷,卻讓人感到很是實在,不像池府裡用金錢堆積出那虛妄的海市蜃樓,即使高牀暖枕,她睡一覺也覺得背心直髮冷汗。
到底是不踏實啊,哪裡比得上現在,死了也就死了吧,她的心終於可以好好安定一番了。
裴明慧眨了眨眼,眼角一滴淚珠滾落,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滑進脣角,一抿便是澀得發苦,她的意識有些朦朧,彷彿中似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便是牢門被人一腳踹開的聲響,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緊緊摟入懷中,撲入鼻間是那人熟悉的味道,讓人感到舒心的溫暖,她努力地睜開眼,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急切的聲音卻在耳邊不停喚着,“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