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狐族百廢待興,即使帝君送來再多的錢財,也只能是治標不治本。不過——”
胡說的聲線無波,聽起來比平日多了分清冷,“不過,若帝君定要理解爲,是我有意疏遠纔不收那些錢財的話,也未嘗不可。”
這下,白執有點兒笑不出來了,嘴角的弧度變得僵硬。手顫了顫,輕輕撫上胡說的頭髮,溫聲說:“我知道如今狐族一片狼藉,治理起來既費神又難過,你心裡不舒坦,說些氣話情有可原。有什麼難處,你都可以對我說。別自己一個人擔着。”
胡說掀起眼皮,黑曜石般的眼睛裡帶着點兒疑惑,像是要將他看透,“難道,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對上他的視線,白執心虛地目光一縮,可有些話哽在喉頭怎麼都說不出口。
又或者,他早已錯過了主動坦白的最佳時期。所以如今只能像滾雪球一樣,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
於是斂了心神,他將下壓的眉頭重新舒展開,淡銀色的眸子裡漾起溫柔的笑:“有。”
胡說安靜地看着他,眼中好像有星星點點的碎光在閃爍。
“這幾個月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每次來又都被拒之門外,我很擔心你。”白執說。
也許是他的錯覺,當他說完這句話時,胡說眼中的光彩驟然黯淡了下去,失望稍縱即逝。
心有些亂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隱在袖中的手卻攥得死緊。白執張張口,有點兒艱難地說:“其實我……”
……其實我三百年前曾下界歷劫,所用的身份便是“陸離”。但沒等他說出口,便被胡說打斷。
回身拾起桌上的一本卷宗翻閱着,再不肯多看白執一眼,淡淡地說:“天色已晚,王府簡陋不便留宿,帝君還是請回罷。”
這是又在對他下逐客令了……白執哽了一下,強裝淡定賴着沒走,接着他的話說:“原來你也知道現在已經三更半夜了,那還不快去休息。聽人說,最近幾個月你時常熬到這麼晚,有時還會通宵。”
“您也看到了,我這桌案上堆的、還有那邊書架上擺的,一宗宗一卷卷的,哪個不得我逐字審閱?”胡說指了指數不盡的卷宗說。
覺察到身後那人還是沒動地方,他嘆了口氣:“帝君,這些活兒我幹上幾年都幹不完,實在是沒多餘的精力再去招待您,您若繼續在這裡待着,也會覺得無趣不是?”
“能守在你身邊最好,我又豈會感到無趣。”白執倒了杯水擱在胡說手邊,將衣袖往上捲了卷,執起桌角的上等徽墨開始細細研磨起來,輕聲說:“你只管做你的事,我就在邊兒上陪着,絕不出聲打攪。”
胡說翻書的動作一頓,怔怔失神片刻,淡聲說:“隨你。”
之後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只能聽到研墨和提筆疾書的沙沙聲。破敗的茅草屋中,點着盞如豆的煤油燈,燈光昏暗,映得整間屋子都泛着淺淺的黃。
其實,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通宵達旦,費神不說,還很費眼睛。
沒多久胡說的眼睛就又酸又痛,不自覺地想要流出淚來。他只得暫時擱下筆,疲憊地闔上眼,手指按壓着酸脹的眉心。
這時,有人將燈火挑亮了些,把煤油燈連着燈架一起拿過來放在桌角,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
接着,柔軟的指腹輕輕按在他的太陽穴處,打着旋兒的按摩着。那人指尖微涼,讓他打了個小小的寒戰,但是他沒睜眼。
在旁人看來,雖然屋舍簡陋,但屋裡的畫面頗有種煮酒潑茶的溫馨,不覺多了分暖意。
胡說知道是白執。不過還是有點意外,因爲方纔由於寫字太過投入沒聽到什麼聲響,所以他一度以爲白執早就離開了,沒想到還沒走。
“如果實在太累就歇歇吧。”像是怕吵到胡說,白執的聲音很輕柔,“既然幹個幾年都幹不完,就沒必要非要爭這一朝一夕了。長此以往,你的身子會吃不消。”
無論是低柔的聲音還是按摩的動作,都像是能舒服到人的心坎兒裡,彷彿有着催眠的魔力,讓胡說越來越放鬆,精力快要支撐不住時,就懶懶地靠在了椅背上。
身子隨之一歪,但沒摔到地上,而是被白執接在了懷中。對方就勢坐在椅子上,讓他坐在自己的大腿,從後面輕輕擁住了他。
“!”胡說猛地睜眼,神識瞬間就清明瞭,眼中倦意全無。他手肘往後一撐,掙開白執的束縛,從他腿上跳下來一個旋身就已經站到了兩尺開外。
居高臨下地看着白執,他眼中盡是戒備,甚至右臂還不自覺地擋在身前,做出自我防衛的動作。
白執被他的反應刺得心中一痛,錯愕自眼中稍縱即逝。嘆了口氣,他輕輕牽住胡說的手把人拉回身邊,苦笑着說:“你怎麼…好像突然很怕我?”
“……”胡說眼中除了戒備,現在又多了點其它的東西。他嘴脣顫動,卻欲言又止。
他不是怕白執,而是怕自己。怕自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心軟。更怕這人才稍一難過稍一示好,自己就又輕易沉溺其中。
白執的心機和城府都深得可怕,一次次欺騙他,利用他,甚至不惜用詐死來掩埋真相。時至今日,他根本沒法分清白執對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可偏偏,他還是貪戀着對方懷中的溫度與身上梨花白淡淡的冷香。
所以,當白執再一次將他擁住時,他還是妥協了。數月以來,勠心朝政是假,苦苦掙扎纔是真,他早已身心疲憊,只剩下最後一根弦在緊繃着。
而對方的懷抱踏實又安逸,讓他再抽不出一絲力氣去反抗,只能任由倦意將自己淹沒。終是靠在白執肩頭,闔上了沉重的眼皮,呼吸逐漸變沉,勻長而安靜。
白執以爲他睡着了,便攏了攏他微亂的鬢髮,低頭在他額角印下一吻,隨後將他抱到了牀上。單手抱着他,脫衣脫鞋,最後拉過被子小心蓋好,在牀邊坐了下來。
灼熱的視線幾乎將胡說洞穿,這種情況下他又怎麼可能睡得着?他以爲接下來白執會對他做點兒什麼,或者說點兒什麼,於是刻意放緩了呼吸。
然而,對方只是就這麼在他身邊坐着,看着,久久未動。
直到耳邊傳來極輕的一聲嘆息,十幾個銅板買來的小破牀抖了幾抖,發出“吱嘎——”的悶響。
知道白執終於離開了,胡說才睜開眼,視線早已被淚水模糊,濛濛中卻看到昏暗的燈光下,書桌前坐着一人。
白衣銀髮,一手執卷,一手執筆——他以爲對方已經回了天界,沒曾想竟在寫那些他沒來得及寫完的東西。
奏摺一本本批閱,古籍一本本標註。白執神情專注,偶爾皺皺眉,停下來思索一陣兒,再落筆時動作依舊疾而不亂。
他曾是衆神之主,又在人間做過帝王,處理起這些雜七雜八的朝事自然得心應手,比胡說快了不知多少。
望着伏在案前的那剪側影,胡說心中又一次止不住的揪痛。他蜷縮成一團,咬着被角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淚水劃過鬢角。
白執,要是那天他沒聽到你與君玄之間的對話該多好。你若想騙他,爲什麼不能一直騙下去。如今怎麼辦,你讓他…該怎麼辦?
胡說不知是何時睡着的,再醒來時,天色微白。燈油已經燃盡,但白執還未停筆,他皺着眉頭,挺直脊背捶了捶肩膀,看來也體會到枯坐整夜的滋味兒並不好受。
“別寫了,歇歇吧。”胡說輕聲說,他想,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對白執心軟。
突然聽到胡說的聲音,白執懵了一下,轉頭見他醒了,臉上整夜的疲憊立刻被笑容取代:“沒事,你接着睡。這裡還有幾本昨天送來的摺子沒批,要是壓到明天再批,你明晚還得受累。”
胡說沒再堅持,但是往牀的裡側挪了挪,空出了一個人的位置。後來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輕手輕腳地爬上牀,躺在了他身邊,又連着被子一起把他圈住身前。
白執沒鑽進被窩,只躺在外面,原因並不難猜。
冬夜嚴寒,他在這間四面透風的茅屋中坐了一夜,身上怕是早就被這冰涼如水的夜色給浸透了,而胡說好不容易纔把被窩焐熱,他不想把寒氣帶進去。更何況,他知道胡說一直都很畏寒。
但他還是沒忍住,隔着被子輕輕地把人圈在了懷中。
白執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被子完整地蓋在他身上,身旁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褥子上被人壓過的淺淺痕跡,證明昨晚胡說確實就睡在他身側,而不是他在做夢。
心中沒來由跟着一空,忙掀了被子下牀。書案上的奏摺被收拾的整整齊齊,房間裡卻並不見人。
實際上,他根本無須挨個房間去找,只須要抽出一絲靈力在王府內稍加查探,就知道胡說已經不在府中。
從院子裡逮住個小狐狸,還沒等着他開口問,對方像是早就知道他要問什麼似的,主動開了口。
而這答案,令他狠狠一震:“帝君,我家少主說,等您醒了若是要找他,就讓您去皇陵找,他在那裡等您。”
.
一路上,白執心思百轉,五味雜陳,根本理不清自己在想什麼。他什麼結果都想到了,又哪種結果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任打,任罵。無論見面時那人對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由着。只要能將人留住,他怎麼都好。若對方想聽一個解釋,他也能解釋給他聽。
前提是,那人還願意聽他說話。
然而,等入了皇陵,看到被胡說一劍劈開的棺槨時,他才終於確信,這幾月的冷淡果然都是這人故意爲之。
此刻,對方甚至連冷淡疏離都不願再給予他,只留給他一道蕭條又冷寂的背影。
狐,終究是狐。
地上,棺槨的碎片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棺蓋被挑開,而棺中,空空如也。
既然他遲遲不肯主動坦白,於是胡說就親手扒了他的僞裝,將他帶到鐵證面前,讓他再無言反駁。
“我只留言說‘在皇陵’,你是如何得知,皇陵在何處的?上次我醉酒時進入皇陵,看到的,也是你吧。”
胡說背對着他,脊背繃得筆直。白執頹然的垂手而立,突然就失去了靠近的勇氣。
三尺銀鋒指地,執劍的手隱隱發顫,胡說每吐一個字,都像是拿着把刀在心尖上磨,字句瀝血,“你說,我現在是該尊稱您爲‘帝君’呢,還是該叫你一聲,陸離……”
“……果然,你還是聽到了。”白執輕笑,這一刻,忐忑了一路的他,心裡反而突然就踏實下來。
等待死亡,遠比直面死亡更煎熬。或許內心裡,他早就受夠了這種煎熬,一直渴望着被胡說拆穿。
“爲什麼,三百年前你騙了我一次不夠,三百年後,又拿詐死來誑我?”胡說無力地閉上眼睛,“你,究竟拿我當什麼?棋子,玩物,還是拿來解悶兒的靈寵?”
“都不是。”白執搖頭,“你是我的劫,我的永生劫。”頓了頓,他走上來,站在胡說身後,輕聲說:“胡悅,當初我化作陸離下界歷劫,從沒想過你會出現在我的劫數中,否則——”
“否則?”胡說淒冷一笑,“否則又能如何?可最終,你不照樣還是利用了我。甚至直到今日,你也從未想過要對我坦白,你以爲,你換一個身份便能回到當初嗎?”
“……對不起。”白執輕輕從後面擁住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肩窩,吻着他的耳垂啞聲說:“胡悅,我知道錯了,你,你只原諒我這一次,只一次,好不好?”
“原諒……?呵。”胡說掙開他,回身猛然用劍指着他的心口。明明眼神如此悲傷,臉上卻再無半點兒淚痕。
“既然三百年前只是你一場劫數,既然你還活在世,這些年,你可曾有一次找過我?”
“……”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一團,掐得掌心生痛,沉默良久,白執嘆息般輕聲說:“……未曾……而且,我也的確從未動過尋你的念頭。
“一則,當年雲察曾對我說過,你已喪身在三百年前的那場大火;二則,對於帝君白執來說,‘情愛’於我,有……不如無。”
“有,不如無?”胡說一怔,隨之嘴角翹起一抹譏誚,將劍往前送了幾分,冷笑道:“好一個‘有’不如‘無’。白執,你足足騙了我三百年,這一次反倒是坦率!”
劍鋒刺破衣裳,肌膚似乎能感受到金屬的涼意。同時感受到的,還有通過劍鋒傳來的對方手腕的輕顫。此刻,他沒爲自己的安危而擔憂,卻因胡說的難過而難過。
“我再問你。”胡說刻意忽視了白執眼中的傷感,冷冷又問:“你貴爲帝君,三界中無敢不從。當年我爹孃慘死的事你一定知道,你可曾着手調查過此事?
“這些年,哪怕只是一天半天,你可曾想過替我找出兇手,爲我爹孃洗刷冤屈?”每說一個字,胡說的臉色便蒼白一分,含着莫大的委屈與怨憤。
“……未曾。”白執又說,他的臉色甚至比胡說還要蒼白。在胡說的逼問之下,彷彿搖搖欲墜,勉強地扯了下嘴角,“明知你已魂飛魄散,卻又遲遲忘不掉你。
“這種情況下,我巴不得斷了與你有關的一切聯繫,又怎麼可能去查狐王的死因。說到底,狐族上下,於我,皆不過是區區外人。”
“原來在你眼中,我狐王府的幾百條冤魂只是區區外人。”在白執說話時,胡說臉色幾變,終於悲極反笑,不住地點着頭,說:“好,好一個冷情冷心的白執帝君。果然,你——你,你真是——”
胡說氣得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着,血氣直往上衝。他皺着眉,口中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唔——”,喉結滾動,又被他吞嚥回去。
“胡悅!”白執心中一驚,欲上前扶他,身形才微微一動,心口驀地冰涼,隨之是尖銳的刺痛。
血涌了出來,頃刻間將白衣染紅。
胡說的瞳孔瞬間縮成一個小點兒,怔怔看着自己的劍尖沒入白執體內,表情露出一點兒疑惑。
白執卻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說過,你是本帝的劫。所以即使我躲得過天下人,也永遠躲不過你。”
但他的眼中快要溢出來的難過還是出賣了他。
胡說擡眸看着他的眼睛,表情由疑惑彷徨,逐漸轉爲堅定,忽而輕笑:“既然帝君口口聲聲喊着我是您的劫,那好,欠你的,我這就還你。”
說罷,他突然將劍抽出,手腕一翻隨意挽了個劍花,又自上而下貫穿進自己的脊背。
太快了,快到根本讓白執來不及反應。
而等白執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將自己的仙筋仙骨全部挑出。
這是場酷刑,擱在旁人身上,任誰都要喊個昏天黑地聲嘶力竭。不小心還會丟了命去,就算勉強活下來,也只能法力盡失,生不如死。
即使是白執,當初抽龍骨時,也忍不住痛出聲來。
而胡說,硬是倔得沒發出一絲聲響,只是臉上的血色瞬間被抽空,痛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勉強用劍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
“!”白執覺得自己也快要站不住了,他甚至連呼吸都忘了,心口彷彿被人狠狠攥住,手顫顫的擡起來,卻怎麼都不敢去碰那人一下,“……胡悅,悅兒……?”
胡說疼得眼前一片漆黑,虛弱到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那三節龍骨,已、已與我的筋骨融、爲一體,我、我沒——咳——”
咳出一口血水,他將血淋淋的筋骨甩到白執面前,痛得渾身發顫,毫無起伏地說,“沒法還、還你一個原原本本的,只能將自己的筋骨,拿來、還你。”
說罷,他閉眼緩了口氣才重新蓄力,撐着膝蓋艱難地站起來,像是繃緊了線的風箏下一刻就要掉下來般,決然轉身。
“……”白執舜也不舜地緊盯着胡說背上的猙獰傷口,手中死死攥着他滾燙的筋骨,發白的嘴脣顫動着,卻遲遲無法念出那個名字。
直到眉頭緊鎖,似銀非銀的眼眸中如浪潮滔天翻涌,歸於沉寂時,又只剩下頹然的灰敗,脣角緩緩溢出一絲血線。
聽對方說:“從此以後,你、我,兩不相欠,不復、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