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門處,陶氏和曹氏遠遠看着雨中相擁的兩人,對視一眼。陶氏轉過身,一言不發往回走。
曹氏跟着她往裡走,她相信陶氏覺得何歡與沈經綸有情,這是態度軟化的意思,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瓢潑大雨中,何歡一動不動站着,任由雨水從頭頂澆下。
這一刻,沈經綸寧願何歡推開他,質問他,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她越是逆來順受,就證明她離他越遠。
沈經綸心中發苦,卻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裡咽。從她不願讓其他女人接近他,到她不在乎他娶誰,他已經徹底失去她的心了嗎?他很想逼迫她,威脅她徹底忘記謝三,可是他不敢開口。她之所以任由他擁抱,因爲他手中有“人質”,他們的兒子。他已經利用了兒子太多次,他怕她會像放棄他一樣,放棄他們的兒子。
豆大的雨滴中,何歡模模糊糊看到閃電一次次劈開烏雲密佈的天空。她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必須做到的事,不要在沈經綸擁抱她的時候,想起謝三。
漸漸的,何歡冷得直哆嗦。她前兩天才剛剛退燒,不能再受涼了。窮人是沒有生病的權力的。
“表姐夫,我不想令你爲難,但奶孃終究是下人。念曦還小,需要有人照看着……”
“所以呢?”沈經綸聲音低沉。只要她能真心說一句,我愛你,不許你娶其他女人,他願意放下一切,帶着他們母子去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沈經綸被腦海中的念頭驚醒,打了一個激靈。他放開了她,雙手抓住她的肩膀,低頭凝視她。她的臉上全都是雨水,他亦是。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他也笑不出來。
他消瘦纖長的手指試圖擦去她臉上的雨水,可他的手指才劃過她的臉頰,雨水又在她白皙的肌膚積聚,順着她的小臉滑下。
沈經綸不斷替她擦拭。他想要看清楚她。雨水卻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怎麼都看不清她。他惱怒地說:“我愛曦言,早在我和她見面之前,我就一直喜歡着她。我等着她長大,等着她走到我身邊……你和她太像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在我眼中,你就是她……這輩子,我不可能娶你,但你只能留在我身邊……”
“以前你爲什麼不告訴她?或許你告訴了她。一切都會不同……”
“會不同嗎?”沈經綸苦笑,“當一個人心裡沒有對方,她是什麼都看不到的。”
“不會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好。那你告訴我,她愛我嗎?”
何歡的聲音堵在了喉嚨中。如果沒有遇到謝三,她一定會點頭。她對沈經綸有尊重,有傾慕,有敬畏,以前她覺得他們的生活很美滿,夫妻之間就是那樣的。可謝三教會了她什麼是男女之情。她不能看着沈經綸的眼睛,違心地告訴他,她愛他。
沈經綸失望地笑了。他寧願她說一個謊言,也好過她咬着嘴脣不說話。只要她說出口,即便他明知那是謊言,他也會相信的。可惜。她永遠都不懂他的心。
沈經綸後退一步,不緊不慢地說:“既然你說五個月後,那就五個月後吧,到時我會遣人上門的。”
“謝大小姐……還有姨母那邊……”
“我自會處理。”沈經綸轉過身,背對何歡說:“你進去吧。往後只要一日沒找到羽公子。都會有人在你家附近保護你。總之這五個月內,你儘量少出門。”
“我可以探望念曦嗎?”
“等找到羽公子再說。”沈經綸舉步走向馬車,他沒有回頭,徑直跨入車廂,放下了車簾。
何歡木然地看着沈經綸的身影消失在夜雨中。她茫然地擡頭,只見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似乎把整個世界都劈成了兩半。
“轟!”一聲響雷震耳欲聾,雨點兒“嘩嘩譁”傾瀉而下,雨勢越發大了。
何歡的耳中只有雷聲雨聲,她的腦海中滿是沈經綸和謝三對她的表白。林曦言對不起沈經綸,而何歡辜負了謝三,這輩子她都註定愧對他們。
過了今晚,她再也不能告訴沈經綸,她就是林曦言,因爲剛纔的她沉默了。從今往後,她就是有婚約的人,她的眼睛,她的心只能向着沈經綸。
曾經她對自己說,寧爲窮人妻,莫爲富家妾。五個月後,她就是沈經綸的妾室。這輩子她都是下人;這輩子她都不可能聽兒子喚她一聲“母親”。
何歡轉過身,一步步往大門走去,低聲鼓勵自己:“往好的方面想,既然他答應讓我照顧念曦,就一定會做到。我至少可以好好照顧念曦,盡到爲人母親的責任。”
“大小姐,您怎麼了?”曹氏在二門口伸手攙扶身體搖搖欲墜的何歡。
“我沒事。”何歡勉強笑了笑,“我剛纔睡不着,就去院子裡走走,沒想到突然就下雨了。”
曹氏沒有揭穿何歡,扶着她去了西跨院,又去廚房煮薑茶,命白芍準備熱水給她洗澡。
何歡洗了熱水澡,喝了熱薑茶,這才緩過神。她向曹氏道過謝,說道:“曹姨娘,我沒事了,你回屋歇着吧。”
“大小姐,這又是雷,又是雨的,我也睡不着,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說說話兒?”
“曹姨娘,關於我的親事,你不用勸我了。”何歡堅定地搖搖頭,“謝三爺再不會出現,而我,五個月後表姐夫會派人接我進門。”
曹氏發現她態度堅決,心中不免遲疑。她擡頭看她,只見她垂眸盯着桌上的蠟燭,雙頰蒼白如紙。想着是自己的出現,氣得她的母親病情加重,臨死都含着很,而她,過去的十年,自己把心中的怨氣全都出在她身上,她更是愧疚,硬着頭皮說:“大小姐,我多事說一句,沈大奶奶難產雖是意外,但這些日子,沈大爺似乎並不如傳言那般……”
“你想說什麼?”何歡皺眉。
其實曹氏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她只是從沈經綸,想到了陶氏的丈夫何柏初。
當初在船隊中,何柏初也是人人稱頌的君子,是大好人,是完美無缺的,但事實上,他也只是普通人。不說那些細枝末節的瑣事,就是她冒充何柏賢外室一事,究其根本是何柏初因爲自己無子,想收養何靖。
何柏初想要何靖成爲自己的兒子,有很多方法,而他明知“外室”二字對小韓氏和何歡是沉重的打擊,他還是選擇了這個謊言。
曹氏大字不識,不懂什麼大道理,她只記得上船之前,父親一再告誡她,貴人們做任何事都有他們的原因,他們做下人的,只需按吩咐幹活,不要問爲什麼,不要多打聽,更不要覺得,貴人脾氣好,就可以爲所欲爲。很多時候,表面越是良善可親的人,越是名不副實。
曹氏並不覺得何柏初是大奸大惡之徒,她只是覺得,再完美的人,都會像何柏初一樣有他們的私慾,沈經綸亦是。
短短不足三個月的時間,沈經綸先是聲稱三年內不娶,這會兒又急巴巴地想納何歡爲妾;先是對何歡棄之如敝屐,之後又是接她去莊子,又是派人保護她。再有,他不是恪守禮教的君子嗎?他不是一向不近女色嗎?怎麼會深夜與何歡見面,大庭廣衆之下摟摟抱抱?
等等這些應該就是她父親所言:貴人們做任何事都有他們的原因。
曹氏不知道如何表達,見何歡盯着自己,她想了想,說道:“大小姐,我只是覺得,成親是一輩子的事,總要仔細想清楚。不管是謝三爺,還是沈大爺那邊,都不要急着做決定。”
“曹姨娘,你怎麼突然說這話?”
“其實也不是突然。”曹氏笑了笑,“在我看來,謝三爺和沈大爺都是極好的,家裡有錢,又有地位。沈大爺雖然年紀大些,但他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謝三爺更不用說了,當初他來提親的時候,我可是高興壞了……”
“曹姨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大小姐,如今你既然還有挑選的餘地,爲什麼不想清楚,打聽清楚再決定。比如說,沈大爺爲什麼一早就說,他三年後再娶。他說得那麼肯定,是早就知道謝大小姐還活着,還是另有其他安排?”
“三年後再娶,應該只是他的推托之詞吧?”何歡說得不甚肯定,又轉而叮囑曹氏:“曹姨娘,關於謝大小姐是否活着,千萬不能向任何人提及。”
何歡與曹氏說這些話的時候,沈家的馬車剛剛駛入大門。沈經綸雖然在馬車上擦拭過了,但他的衣裳、頭髮依舊在滴水。下人們見狀,一陣忙碌,他卻顧不上洗澡換衣裳,第一時間吩咐沈志華找來袁鵬,沉聲吩咐:“不消天亮,謝三就會知道,我深夜去見何小姐。他不可能沉得住氣,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旁,沈志華微微一愣。他看到了雨中相擁的那一幕,他原以爲那是真情流露,這會兒他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沈經綸有計劃地引謝三現身的激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