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短髮華服的林甘藍再次出現在臨時站點時,站點裡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許明媚身先士卒,上前可勁兒扯了兩下林同學的頭髮並在聽到其慘叫以確認不是假髮後, 又將臉貼在甘藍胸前的面料上蹭來蹭去, 在充分感受了她身上那件寶藍色連衣裙的柔軟觸感後, 許師姐驚呼道:
“我說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還以爲又被警察給逮回去了呢, 敢情是自己跑去理髮購物了!”
此時江煜然也跑到了許明媚身旁,望着師妹的新造型同做驚訝狀,只是不能像明媚同志一樣感受師妹連衣裙的質感讓他略感遺憾。
隊友們的注視讓甘藍渾身不自在, 她連忙解釋說頭髮是陳柏幫她打理的,同時不忘強調頭髮非剪不可的緣由, 但對身上的連衣裙她卻是閃爍其詞。其實裙子也是陳柏買的, 只是能收到這份禮物連她自己都很意外。總裁大人在她出門前將裙子拿給她, 說是爲了感謝她對多多照顧有加的獎勵,若是聚會時穿絕對不會讓她看起來像個土包子。於是林同學換這條裙子的時候一直在思索:她曾經看上去很像個土包子嗎??
不過甘藍低估了隊友們察言觀色的能力, 就算她不坦白交待,機靈狡詐的許師姐還是一下子便猜出了裙子的來源,眼含熱淚地奔向張風雷:
“主任,下次再有臥*底行動求您一定要讓我參加啊啊啊!”
小江同志不屑地“切”了一聲:膚淺物質的女人,不就是條裙子麼, 等行動結束爺給你買上個七八條開開眼!
對於自己引起的躁動甘藍深表不安, 爲了轉移話題, 她立刻從包裡拿出了數據複製儀。果然,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這個巴掌大小的物件上。在幾個熊孩子徒弟瞎胡鬧的時候, 一言不發地靜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張風雷此時終於起身,他不急不緩的走到甘藍身邊接過儀器, 回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間:
“不早了,你和小許回屋睡覺吧,儀器的事兒交給我和煜然。”
主任今天說話的語調格外低沉,甘藍隱隱覺得他似乎有什麼心事,但在師哥師姐跟前又不便詢問,只好老老實實的點頭答應。經過一天的折騰,甘藍確實已睏倦不堪。她舒展着筋骨走向洗刷間,路過牆上掛着的一面圓形裝飾鏡時,忽然停下腳步。
她又想起了與陳柏一同站在鏡子前的情景,不禁細細打量起圓形鏡子裡的自己。
“下次打架時記得護着臉,別以爲自己是諾基亞怎麼摔打都沒事。”
許明媚不知何時站在了甘藍身側,見甘藍望着鏡子出神,她理所當然的以爲師妹在爲臉上的傷痕發愁,便難得像個知心大姐姐似得安慰道:
“不用擔心,還好傷口不深,過兩天就好了。”
“師姐,你覺得這髮型怎麼樣?”
甘藍冷不丁的問道。
許明媚這才恍然明瞭,原來師妹關注的並不是她的臉而是頭髮。
“嗯,挺好看的,就和hello kitty似得。”
甘藍明白師姐想說什麼,但是善良的她忍住內心衝動沒有告訴許師姐,其實那個留着齊留海的卡通人物叫做櫻桃小丸子。
“難道不會覺得這髮型與我的熟女氣質不符嗎?”
她繼續追問。
許明媚一愣,看到甘藍一臉嚴肅的確不是在開玩笑,旋即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就你?還熟女氣質?哈哈哈,師妹呀不是我說,你也太不瞭解自己了吧,明明一介潛在蘿莉還裝女王!”
儘管知道師姐並無惡意,但許明媚的話還是刺到了她的痛處。
是的,她的確太不瞭解自己。
走得越遠便越是懷疑,現在的她,真的還是最初那個勇往直前的她嗎?
入夜,甘藍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打架時並未覺出的痠痛感慢慢席捲全身,腿和胳膊像是被綁上了巨石,又沉又痛,而期待中的夢鄉卻遲遲未來,午夜的鐘聲響過,大腦反而變得愈加清醒。
左右睡不着,甘藍索性披了件外衣起身來到了樓頂的陽臺。
不知是因爲白天時的大風吹走了城裡的浮塵,還是因爲無邊的寂靜讓夜空顯得更加純粹,今晚的天空乾淨而美好,好似天地間開出的一劑良藥,恰好能撫平她此刻浮躁的內心。等眼睛漸漸適應了周遭的黑暗,甘藍看到在樓頂邊緣的護欄邊,竟然還站着一個人。略微發胖的背影,月光下半禿的腦袋以及手中忽明忽暗的紅色煙火,此人不是張風雷又是誰?
甘藍心生疑惑,也朝護欄邊走去。上了年紀的張風雷雖不像年輕時一般靈活,但幾十年來刀尖舔血的生活讓他的機敏性絲毫不減當年,甘藍剛一邁步,他便立刻警覺的回過身來。黑暗中,甘藍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心中卻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告訴她,張風雷已在這裡等候她多時。
“主任,您還沒睡?”
“嗯,出來透透氣。”
說話間,甘藍已走到張風雷身旁,她雙臂搭上防護欄,身子微微靠在了上面。
黑夜的寂靜擴散至二人之間,甘藍的目光遊走於房子周邊那些尚未熄滅的燈光,她並不急於說話,現在她已經確定,張風雷一定會先開口。果然,等香菸上忽閃的焰火慢慢歸於寂滅,張風雷終於說道,
“小林,聽說過拜火教嗎?”
甘藍一怔,迷茫的搖了搖頭。
“拜火教是流行於古代中亞地區的宗教,它的創始人瑣羅亞斯得認爲,世界只有一個真神和一個凶神。曾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都相信我們的世界正是拜火教所說的善惡兩分的世界,但工作的時間久了,這種觀念卻一步步坍塌。”
夜空中,幾顆星辰眨了眨眼,似乎也在靜靜聆聽。頓了頓,張風雷繼續說道:
“二十多年前冷*戰行將結束時,我被派往與蘇聯搭界的一個東北小鎮執行任務,任務對象是當地糧管所的一名幹事,我以同事的身份與他相處了三年,關係日漸融洽,他女兒還認了我當乾爹。有一年冬天,大雪封路,所裡放了三天假,我在家因爲誤食了毒蘑菇而上吐下瀉,渾身抽搐不止,當時恰逢他來家裡送糧,推開門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鎮上的診所跑。那天的風跟刀子似得剌的人臉生疼,他在半米深的雪地裡深一步淺一步,走了兩個小時纔到診所保住了我的命。
可最後,我還是眼睜睜的看着一顆子彈崩開了他的腦袋,而那顆子彈,是我射的。”
靜夜裡傳來中年男人沙啞的低笑,明明是笑,可在甘藍聽來,這笑聲裡卻含着化不開的無奈、懺悔和傷悲。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是我直到最後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麼錯!我離開的那天,他七歲的女兒抱着我的腿哭成了淚人,而我至今都忘不了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乾爹,連你都走了,還有誰替我找殺了爹的壞人?
從那以後我常常會想,那些被列爲行動目標的人與我素昧平生,我們何來深仇大恨要將對方置之死地?就算國與國之間的敵對是存在的,又如何能說得清誰惡誰善?而既然不是至善至惡之爭,這樣的不惜以死相搏又爲了什麼?而我的選擇,又真的對嗎?
這些問題困擾了我許久,讓我夜不能寐,讓我躊躇不前,但最後,我還是找到了解決方法。”
夜風悄無聲息地掠過紫藤巷上空,甘藍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外衣,卻依舊止不住心中的寒意。這些曾被組織視爲禁忌的往事一旦被提起,甘藍便知道她對“獵狐行動”、對陳柏的猶豫不決必須要做個了斷了。她說不清心中作何感想,殘存於髮絲之上的暖意逐漸消逝,或許現在,能有一個人幫她理清心緒是目前最好的選擇。暗夜遮住了她的苦笑,只有一絲低弱的聲音隨風飄入張風雷耳中。
“請主任指教。”
“方法是,關掉你所有的感情。既然世事本就難言對錯,那就拋棄你所有的善意和慈悲,專心做一個執行者。孩子,在踏入這個圈子的那刻起你就應該明白,在我們的世界裡,只有無血無情,才能無痛無淚。”
靜默的洪流在暗夜裡匯聚成一首悲慼的歌,曾經積聚於心中的渺小渴望在這一刻分崩離析。甘藍仰望天空的眼睛裡閃耀着盈動的波光,卻模糊了漫天的星光。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美好,有那麼多的希望和憧憬,卻單單將他們獨立其外。但正如張風雷所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一條有進而無退的路,既然無法回頭,那麼她便只能鐵了心的走下去。
再低下頭時,甘藍的眼中已平靜如一灘死水。此時的她不知自己即將走上一條怎樣的不歸路,但即便若干年後,當她回憶到這一刻時仍不爲當時的選擇後悔。
來自於遠方的夜風撩起她齊肩的短髮,也讓她的聲音更加清冷,
“我不會再讓組織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