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見六阿哥從睡夢中露出不安的神情,顯然是純妃這樣抱着讓孩子很不舒服,眼看着皇帝與魏常在肩並肩地走遠,她最後勸道:“娘娘三思,您這樣闖過去,不會有任何好結果,只會……”
話音未落,身後又急促的腳步聲,抱琴和純妃都回頭看,卻見儲秀宮的瑞珠連禦寒的雪衣都沒穿,穿着屋子裡的衣裳就跑了出來,像是得知皇帝在這裡而突然找來,甚至都沒在意路邊純妃主僕,她一陣風似的跑了過去,抱琴忙道:“主子,貴妃娘娘是不是病重了?”
純妃咬牙道:“他身邊的舊人病得奄奄一息,他卻有心思在這裡哄別人高興,抱琴你也看到了,他多風流多無情,我們這些漢家女子,能掙到這份上多不容易,可他……”她突然停了下來,魏紅顏也是漢人,是漢人,猙獰的笑容懸在脣邊,“看着吧,早晚有一天,魏紅顏也會成爲棄婦的。”
且說瑞珠急匆匆跑來找皇帝,本是貴妃一口氣沒緩過來昏了過去,她抓着門前小太監問皇上在哪裡,他們說有人見皇帝往御花園的方向去,瑞珠一着急,就自己跑了出來,這會兒追上了皇帝,還被吳總管手下的太監攔着,反是紅顏聽見身後有動靜,轉身看到了瑞珠,擔心貴妃那兒是否有事。
瑞珠懂得渾身發抖,眼中含着淚,哆哆嗦嗦地說着:“皇上,貴妃娘娘她不好了,求皇上去看一眼,娘娘看見您纔會有活下去的念頭。”
紅顏滿身染了桂花的香甜,她像是泡在蜜罐子裡的人一般,皇帝給予她所有的關懷呵護。可偌大的紫禁城,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女人,或平平淡淡地過着日子,或如貴妃這樣……紅顏心內漸漸沉重,不禁垂下了眼簾,到了眼門前的事,不能不管,但她不可能顧及到所有人的感受,她眼前的這份美好,也會有一天消失,而她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擁有過,短暫也罷長久也罷,她和其他所有人,甚至與貴妃都是一樣的。
終有一天,滿樹香花會爲她人而開,終有一天,她會失去眼前的這一切,從第一次主動擁抱皇帝起,紅顏心裡就做好了一切準備,更何況當初離開紫禁城,心裡有一半是明白,皇帝興許就把她棄在那裡。她不害怕失去,而只是想將來回憶起來,曾經好好擁有過。
“皇上。”紅顏輕輕喚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四目相對,弘曆明白他的心意,雖有些掃興,但他並不曾厭惡過貴妃,又怎會不憐她病弱,曾經貴妃身邊,也是他可以安心聽幾句真話的地方。此刻便道,“你先回去,朕去儲秀宮看望貴妃。”
紅顏福了福身子,請皇帝先行,又讓櫻桃把自己的手爐塞給瑞珠,瑞珠急匆匆欠身謝恩,就跟着皇帝走了,紅顏駐足看了會兒他們離去的背影,便也轉身回延禧宮去。
桂花香的驚喜被貴妃的病重沖淡,她心裡隱隱覺得不安,臘八前她曾隨皇后去探望貴妃,病入膏肓之人瘦骨嶙峋,讓人不敢多看一眼。除夕元旦就在眼前,紅顏甚至希望貴妃能多活一段日子,不是怕她的離世給節慶蒙上陰影,而是節慶會讓她的身後事從簡,也許死後哀榮對已故的人毫無意義,可貴妃揹負了家族一輩子,若得哀榮,家族蒙蔭,她在天之靈終能安心。
紅顏不禁自責胡思亂想,誰說貴妃要去了,她該盼着有奇蹟,盼着人家能轉危爲安纔對。
而皇帝這邊調轉方向走,也就是直衝着純妃幾人來,可他走過宮道直達儲秀宮,也沒有遇見純妃母子。純妃早在瑞珠跑過去後,就帶着抱琴閃到了別處,遠遠地看着皇帝往儲秀宮去。
抱琴鬆了口氣,而純妃卻說:“你說得對,我和他撕破臉皮不會有好結果,皇帝最怕自己對女人有所愧疚,我硬和他頂着,從前他喜歡我自然會來哄我,可現在的他心裡沒有我了,又怎麼會來哄我。”
說時純妃眼中含淚,泫然欲泣,緊緊抱着懷中的兒子道:“是他負了我。”
儲秀宮中,皇后很快聞訊趕來,她之前與紅顏來探望過,知道貴妃命不久矣,太后說病着的人不吉利,不讓她多靠近,隔了幾天再來看,貴妃的情況更糟糕。
太醫戰戰兢兢地向帝后表示,貴妃如今只是用藥續着命,今天雖然救過來,哪天一口氣喘不上,興許就過去了。長年抑鬱損了心肝,人身體裡最要命的兩件東西壞了,他們迴天無力。
而貴妃已經口不能言,見到皇帝與太后,只是汨汨流淚,皇后心酸,皇帝更是無奈,此刻太后卻派人來,請兒子媳婦去寧壽宮說話。二人不得不離開,走時皇后叮囑瑞珠:“有任何事,任何時候到長春宮來告訴我,至於皇上那兒,你自己掂量着吧。”
瑞珠送到門前,帝后一走,她就雙腿一軟跌下去,她知道主子是沒救了,臘八時高家的人來請安,看了一眼病入沉痾的自家女兒,竟是道“沒救了沒救了,我們沒指望了。”,當時貴妃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可聽見家人這一句,一口氣憋在胸口,瑞珠差點以爲她就要死了,果然轉眼幾天就變成這樣,主子連一點活下去的信念都沒了。
與其說皇帝無情,可瑞珠心裡明白,縱然太后橫豎都看不慣,可帝后厚待貴妃,儲秀宮裡什麼都不缺,那不如說主子到底是死在自己家人的手裡。
皇帝與皇后趕至寧壽宮,皇太后熱茶熱炕地要他們暖着,又請太醫開驅邪清火的湯藥,就怕他們被貴妃傳染,並憂心忡忡道:“但願她熬過年節,你們還能給她一個體面的身後事。並不是額娘無情,到了這個節骨眼兒,還能爲她做什麼?我對她是嚴苛,可如此嚴苛高家依舊出事,若是不管不問,指不定又出一個年羹堯。你們要怪我狠心,我也不在乎,爲了大清的江山爲了弘曆,這點罪過我願意承擔。”
皇帝急匆匆起身:“皇額娘,貴妃福薄,與您何干,額娘千萬不要攬在自己身上。”
皇后亦跟着離了座,站在一旁道:“與其死後哀榮,不如讓她活着的時候自己看個明白,皇上若晉封她爲皇貴妃,便是她這輩子最高的榮耀,至少貴妃對家族問心無愧,能走得安詳一些。”她偷偷看了眼婆婆,垂首道,“皇額娘事事爲皇上與兒臣考慮,但如今貴妃奄奄一息,即便予她再高的榮耀,都會隨着人逝而散,不如成全她。”
太后沉吟半刻,道:“貴妃一走,就該有人削尖腦袋想要佔貴妃一位,祖制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嫺妃在潛邸同爲側福晉,出身也高貴,入宮十載屈居貴妃之下無半句怨言,我一直很看中。你們若是無異議,將貴妃其中一位給她,然後在純妃、嘉妃之中另選一人填補,把兩個貴妃位塞滿了,省得高氏一走,女人們爲了爭權奪位又鬧得風波四起。”
皇后道:“那就藉此在正月裡大封后宮,兒臣擬出晉封的名單給皇額娘過目,您若覺得妥當,就是她們的福氣了。”
皇太后默默頷首,聞見兒子身上的氣息,不禁笑:“還以爲你從儲秀宮來,會滿身藥味兒,這香甜的氣息,從哪兒來的?”
皇帝胡亂敷衍過去,太后也不能真讓兒子難堪,說罷這些事便散了,在寧壽宮門外,皇后湊過來聞了聞弘曆身上的香氣,輕輕睨他一眼,別過臉道:“人家是老老實實的本分人,皇上可要悠着點,別叫人替你揹着錯,被旁人指指點點也罷了,叫皇額娘誤會,有她什麼好兒?”
弘曆乾咳了一聲,皇后不禁笑出聲:“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從前的樣子,你就一點不能改一改?”說罷就丟下皇帝,回他的長春宮去。
先後被母親和妻子搶白,皇帝臉皮再厚也不能去延禧宮找紅顏,回到養心殿後沒多久,高斌與族人就問詢而來,果然貴妃是不成了,皇帝便當面許諾講晉封貴妃爲皇貴妃,消息一經傳出,宮內頓時熱鬧起來。貴妃的生死此刻已無人關心,女人們關心的是貴妃一位本就還有一個空缺,這下子空出兩個來,是不是該有人去填補。
可見皇太后雖然時常言語行事無情而刻板,但常常能看透後宮女人的心思,畢竟是經歷三朝的人,不容小覷。
延禧宮中,數日後如茵進宮來,這一回是先去看過舒嬪,驕傲的人滿心期待自己要成爲舒妃,在堂妹面前洋洋得意。如茵對紅顏唏噓:“到頭來根本沒人在乎貴妃的生死。”
紅顏挑着烤在炭爐裡的栗子,無奈地說:“我昨日去壽康宮請安,溫惠太妃與我說,把貴妃的事看淡一些,其實這宮裡大部分人都是她這個命數,沒有任何人在乎生死,終有一天悄無聲息地離去。只因貴妃身在高位,纔會被人看見,太妃娘娘要我放下憐憫,逝者很快會被遺忘,要好好爲自己活着。”
如茵嘆了一聲,又道:“說起來,這一次若大封后宮,姐姐是不是要晉貴人了。”
紅顏頷首:“娘娘已經默許了,盼着我早些能爲她分擔六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