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叮……
這個從吊艙外傳來的清脆聲響,聽起來像是車輪下蹦起的石子打在車底板上,似乎司空見慣,不必擔心。吊艙裡唯一身穿防水野戰服且領口佩戴着金色勳章的軍官循聲望去,瞳孔卻因詫異而縮小:位於吊艙側面的方形玻璃舷窗上出現了放射狀的裂紋,彷彿放大了許多倍的冰花,但冰花附在玻璃表面,眼前的裂紋卻貫透了玻璃。
啪叮……
又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響從幾乎一模一樣的方位傳來。這次,吊艙裡的三雙眼睛都看向了那一面的玻璃。
一次可以是偶然,再來一次,絕逼是蓄意爲之!
在那塊玻璃上,相隔幾寸的位置,又一個發散狀的裂紋赫然出現在那裡,而且碎裂的範圍明顯更大了。兩者交錯互連,霸佔了整面玻璃的一大半。
也許只要輕輕一推,這片玻璃就會碎落。
啪當!
依然是一秒左右的間隔,這第三個聲響明顯是金屬與金屬撞擊發出的。儘管玻璃上並未出現第三個裂紋,領口佩戴金色勳章的軍官臉色陰沉的可怕,眉頭簡直擠在了一起。
再一秒,依然是金屬撞擊的聲響,彷彿古時的樂女以輕盈的動作敲擊銅瑟,但它此刻卻是刺耳的警鐘。那領口佩戴金色勳章的軍官,一臉凝重地看着那面貌似沒有新變化的玻璃。跟另外幾個隨時準備躲避的軍人不同,他反而挺直了胸膛,勇敢地迎向了莫測的挑戰。
啪哩……
清脆的聲響拖着短促的尾音,好似某種禁錮被打破,凝重的氣氛瞬間流散。晶瑩的玻璃碎片紛揚落下,髮梢隨風而動。有人弓下腰,有人蹲下來,唯一沒動的人,眼神中居然流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幾滴鮮血,沿着他那英氣十足的臉頰緩緩滑落。
下一秒,一顆高速飛行的子彈穿過再無阻攔的舷窗透入吊艙,它的動能較飛出槍口時衰弱了不少,仍可以對人體構成殺傷,而它像是敬畏勇者,竟然從那名站着的軍官身旁飛過,然後打在了鋼製艙體上——只聽得啪噹一聲,旋即有人吃痛地叫了起來。
這時,始終保持站姿的軍官不緊不慢地走到已經沒有了玻璃的舷窗前,靜靜望着前方的茫茫山林。視線無法穿透樹木的枝葉,亦無法找出射擊者的位置,可他彷彿感應到了一些東西,眼神竟然有些迷離。之後直到吊艙上升到戰艦側舷的升降臺,子彈未再襲來,這名軍官全然不顧臉頰的傷口,也沒有前往艦橋或是其他地方,他讓升降臺的值守艦員給他接通電話,然後對着電話交待了一通。
當他放下電話,艦艏和舷側的主炮開始轉動,炮口齊刷刷的指向了軍官直視的那片山林。
片刻過後,艦上的主炮開始轟鳴,威力巨大的炮彈呼嘯着砸向地面。那座山丘從山頂到山腰,偌大一片區域旋即籠罩在一場猛烈而又持續的風暴當中。
在諾曼戰艦的舷側升降臺,領口佩戴金質徽章的軍官摘下軍帽,低着頭,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慢慢擦拭自己臉上泥水、汗水混雜的污漬,以及那道依然在淌血的傷口。當手帕碰觸傷口,他既不皺眉也不咬牙,彷彿毫無痛覺,低垂的目光裡似乎藏着極其複雜的情緒。
那片山林之中,魏斯沒有在紛飛的彈片中無畏無懼地奔跑,而是抱着步槍,蜷縮在一條大約兩尺深的溝壑裡,一棵被炮彈炸倒的樅樹橫在上面,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炮擊隱蔽所,但它並不絕對安全。諾曼巡洋艦主炮發射的高爆彈,能夠徹底夷平落點周圍二十尺以內的地面,爆炸衝擊能夠對兩百尺以內的生物構成致命殺傷,彈片的覆蓋半徑則可以達到四五百尺……值得慶幸的是,敵人是對這座山丘的一大片區域展開無差別轟擊,炮彈並沒有集中在某個地方,而且一艘巡洋艦的艦炮口徑和數量,跟主力艦相比還是差了很遠,何況它先前已經消耗了不少彈藥,不可能在這裡無所顧忌地展開炮擊。所有這些因素交織起來,爲這個差點幹掉敵方指揮官的狙擊手留下了一線生機。
明知自己的胞兄很可能在那吊艙裡,魏斯依然親手進行了狙擊,且不管成效如何,至少踐行了他回到洛林所做出的承諾。吊艙剛回到戰艦,敵人就展開報復性的炮擊,這似乎是個積極的信號。在之前的觀察種,他也看到吊艙上有人受了傷,儘管傷勢不重,繼續留在戰場上是不太可能了。
既然各爲其主,也就難免手足相殘,誰也不要怪誰……在敵人猛烈炮火的摧殘下,魏斯的身體停止了運動,思緒卻沒有停下來。他遙寄私語,寬慰內心,這隻佔了一小部分,多數精力還是放在了遊擊先遣隊的大局上。若是一路穩當,遊擊先遣隊的主力部隊此時應該接近或抵達秘密營地了,那裡地處偏遠、人跡罕至,即便是在諾曼駐軍實力強盛之時,也頂多是每天派出飛行戰艦巡弋一遍,一個星期也難得派地面部隊前來巡察,如今諾曼軍隊各條戰艦都很吃緊,兵力捉襟見肘,至少在最近一段時期是不會像從前那樣漫無目的地拉網掃蕩了——有後衛部隊拼死掩護,負責搬運食物補給的遊擊先遣隊主力穩了,負責護送傷員、押送戰俘的第一批後衛部隊,行程晚了半天不說,那些被安排去擡傷員的諾曼戰俘也是個很不穩定的因素,要是碰上敵人巡邏隊,這幫傢伙很可能發生暴亂,而押送部隊人數不多,又要兼顧傷員,遇到這種情況恐怕很難招架。
至於已經合兵一處的第二批和第三批後衛部隊,原本是處境最簡單的,只要牽制住敵人,然後想辦法撤離就行了,但現在他們後有追兵,頭頂上還有敵人強大的巡洋艦,更糟糕的是,完全或部分喪失行動能力的傷員越來越多,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些問題,恐怕又會出現洛林游擊戰士最後一戰的悲劇場面,甚至更糟——魏斯那位加入敵方陣營的胞兄已經提供過一次庇護,以他的秉性,一次是情分,兩次便是原則問題了,索性不抱這樣的期望,以最壞的打算來推演接下來的行動,想辦法在夾縫中闖出一條生路……
諾曼巡洋艦的炮火持續了大約一刻鐘,對魏斯而言,這又是一段極其艱難的、對身體和心靈的考驗,捱過來覺得理所當然,過程卻是無比的煎熬,絕不會有人願意再來一遍。炮火停息之後,他從臨時藏身處鑽了出來,用沾溼的手帕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觀察外面的情形。經過敵艦炮火的梳犁,這片山頭的風貌已經成了資深碼農的腦袋,山腰以上光禿禿的,找不到幾棵完好的植物。能夠在這樣的炮擊中存活下來,真少不了幸運女神的垂青啊!
透過飄蕩的硝煙,魏斯看到一羣諾曼士兵正往山腳來,想必是接到命令,對這片受到炮火重點覆蓋的區域進行搜索。天上,諾曼巡洋艦也在往這邊緩慢移動。繼續呆下去是不可能了,但在這光禿禿的山丘上移動,要避開敵人的視線可不容易,特別是那艘低空飛行的諾曼戰艦,萬一被上面的諾曼人發現,幾發炮彈下來那還了得?
好在豐富而多元的作戰經驗讓魏斯的生存技能比普通的士兵強得多,下過雨的山上到處都是泥坑,他就地取材,往臉上、身上糊了許多泥漿,而鋼盔不但糊了泥,還刻意黏了幾片葉子,這般僞裝之下,只要他呆着不動,簡直跟周圍的環境渾然一體,不靠近是看不出來的。
那些諾曼士兵剛到山腳,上來還需要一點時間,魏斯不急不忙地沿着這條溝壑往山後移動,可惜它不像溪流那樣綿延不斷,可以保護他離開敵人的視野。到了溝壑的盡頭,他稍稍停留了一下,遂以迅敏的動作爬了出去,以二三十尺爲一段,每一段以移動-靜止-觀察-移動爲循環,一段、兩段、三段……他無法判斷敵人有沒有發現自己,因而每次停下來不動的時候,都有些“掩耳盜鈴”的意味——只要敵人的炮聲沒響,至少暫時是安全的。
第四段、第五段……再有最後兩段,魏斯就能夠進入到敵艦和敵人地面部隊的視線盲區,可就在這時候,天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噼裡啪啦的爆響,他頓知情況不妙,從地上爬起來沒命地往前衝,轉瞬之間,一連串的機關炮彈落在身後,發出一陣更加響亮——甚至是振聾發聵的劈里啪啦聲。這種口徑的機關炮彈,對強悍的雪羆都能一擊斃命,對於人體,別說是直接集中,就算擦一下,那也是秒殺的結局。在死神的追逐下,魏斯竭力奔跑,即便滑倒,也以本能的求生欲“連滾帶爬”,於是在短短數秒之內,衝過了那最後不足百尺的距離,將敵人那些致命的炮彈給甩在了身後。不過,在被敵人發現的情況下,僅僅離開敵人的視野是不夠的,魏斯大口喘氣,思維飛速運轉:雖然他此刻的位置是敵方炮火無法直擊的,但那艘諾曼戰艦隻需要稍稍加速,兩三分鐘就能飛過山頭,不管是用火炮還是機關炮,都能像碾死螞蟻一樣輕而易舉地幹掉自己。
此刻魏斯沒別的辦法,只能拼了命的往山下跑,跑進那片還未被諾曼人炮火夷平的樹林裡,藉助大自然的力量隱匿身形,從這近乎於貓抓老鼠的局面拼出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