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幫?
白啓好整以暇坐在椅上,擡眼瞧着夾子音脆生生的青衣小娘:
“你們鴻鳴號進了什麼好料子,居然讓排幫起了貪念?”
端小婉正色道:
“是咱們鴻鳴號,少東家。”
白啓不置可否,這麼大一座兵匠行堪稱日進斗金,比起黑河縣的魚檔買賣強出不少。
而且名頭極爲響亮,近幾年蒸蒸日上,都已壓過鄭家的百勝號。
天水府的綠林道好漢,誰不使一口聽風刀?
折衝府的行伍軍卒,更是個個都練黑蛇槍!
儼然要在兵匠行裡稱王的架勢!
但還是那句話,無功不受祿。
平白得人恩惠,等於欠下人情債。
倘若只是欠黎遠黎師傅的還好說,但鴻鳴號偌大家業,裡裡外外上百餘名。
算上學藝、雜役、小廝,底下的鋪子夥計,更難計數。
一旦牽扯上過深的關係,日後類似這種出頭的麻煩事必不可少。
白啓拎得清楚,暗自感慨:
“師父看得真通透,人情、羈絆,皆是枷鎖、羅網。縱然如四練宗師,受困其中也得來回打轉,難以脫身。”
端小婉蛾眉輕蹙,這位少東家性情好生沉穩。
換作旁人如此年紀,陡然得了震動一郡的如雷名聲,早就飄飄然了。
她收斂顏色,站直身子,雙手置於小腹:
“談不上啥珍稀料子,只是一船還未精煉的火雲石、沉水銅,以及兩大箱子的陽宵鋼。
最值得上價的,大抵是從邊關興平府拍賣得來的一顆鬼鴉石卵。”
真他孃的財大氣粗!
白啓忍不住咂舌,下意識算了一通,這一船貨出手,至少折價七八萬兩雪花銀。
一次進貨就得拿出這麼多錢,他上回在碼頭上,看到掛着鴻鳴號旗子的貨船有四五艘,可見其底蘊!
“扣了多久?可打聽過問題出在哪裡?是不是誰從中作梗?”
白啓微微皺眉。
“約莫有十天了。往常排幫都會給黎大匠幾分薄面,這回卻很反常,遞了銀子、也擺過酒,好處收了,卻不肯做事,每每詢問情況,推脫搪塞。”
端小婉回答道。
她望向坐在椅上的白啓,心下想着,這位少東家確實風範十足,像個做生意的樣子,問話俱是有的放矢,落於實處。
“顯而易見了,那就是有人在背後使勁,他們給的東西,比你們鴻鳴號多。”
白啓抿了一口茶水,語氣淡淡:
“你應該查一查百勝號這陣子的貨船進出,以及他們最近搭上排幫的哪條線、哪個門路。
或者,從碼頭地頭蛇入手,詳細瞭解排幫分管這塊的人物,看是否發生變化。
做生意嘛,無非求財,和氣最重要。
你平時走得四平八穩,突然莫名跌了一跤,必然是讓人暗中使了絆子。”
端小婉深以爲然,眼中浮現佩服之色,沒想到少東家年紀這麼小,卻深諳立身處世的人情門道。
“奴家也有暗中打探過,但沒啥效用,道官衙門忙活着捉拿白陽教餘孽,幾次求見道官老爺,都吃了閉門羹……”
提着豬頭進不了廟門,難怪這麼急,甚至尋到我頭上。
白啓瞭然,隨口問道:
“鴻鳴號接了大單子?”
端小婉一怔,旋即壓低聲音道:
“私底下的一筆活兒。朝廷雖有明文規矩,禁刀不禁劍,但少東家你也知道,這對於綠林道的江湖人,無異於空話。
打從赤眉被剿沒了,伏龍山淪爲妖魔巢穴,幾十路的妖王、妖君盤踞在那,只要沒鬧出大亂子,道官老爺向來不聞不問……”
白啓眉毛挑起:
“你這生意,見不得光?端姑娘,黎師傅曉得麼?”
這位青衣小娘鋪墊得如此之長,生怕自己多想,顯然是心虛。
感覺不像做啥正經營生。
“少東家誤會了!奴家絕沒有中飽私囊,或者吃裡扒外!”
端小婉頓時急了,連忙解釋道:
“這次鴻鳴號接的,乃伏龍山七十二盜的合夥單子,給城外那幫響馬寨子造一批聽風刀。
少東家也曉得,天水府統轄下,六郡之外,壓根不管的。但凡有些天災人禍,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逃難,要麼成了賤戶、役戶,要麼便做了響馬、賊寇。
赤眉之後,道官衙門爲了穩定局勢,同時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反天刀,乾脆招安了一批人,讓他們在城外安營紮寨。
據說,殺十頭五百年氣候以上的妖物,取內丹來獻,可以換一個郡城賤戶的身份。”
自個兒養寇?
白啓好似意外,而後纔會心一笑,只是帶了點兒譏嘲味道:
“讓城外邊的賊寇,去殺伏龍山的妖魔?兩者彼此消耗,省得道官衙門操心了。
哪位道長想出來的妙計?當真厲害。”
端小婉低頭道:
“止心觀璇璣子道長的主意。赤眉沒了後,伏龍山接連躥出好些打着替天行道旗子的響馬頭子,都受止心觀在扶持。
這些年成了氣候,合稱‘七十二盜’,大半是濫竽充數,就領頭的幾窩人本事不低。
他們跟十三行來往頗爲密切,也常從鴻鳴號、百勝號訂購兵刃。
大家也心照不宣,這幫人明面上被叫‘賊寇’,實際上卻如止心觀養的家奴。”
兩頭吃!
這位璇璣子道長胃口還挺大!
義海郡的商路四通八達,除了水路,還有陸路。
十三行要想走得穩當順利,少不了使錢打點,讓七十二盜高擡貴手。
伱來我往之下,最後銀子都流進道觀老爺的錢袋子。
“高明。”
白啓扯起嘴角,像是讚歎。
“鴻鳴號接了七十二盜的大單子,可進的鐵料被扣住,延期不能交付,既砸招牌,也得罪人。
端姑娘,這樣的大事,你爲何不與黎師傅講?”
“少東家有所不知。”
端小婉臉色苦澀,語氣艱難:
“黎師傅向來不太……管事,以往這些做生意難免遇到的茬子,都由祝家擺平,但因爲祝家長房有個公子沒了,兩邊已經生疏。
奴家前幾日也跟陸窯頭、晁窯頭提了,可沒啥辦法,總不能讓黎師傅傳信到天水府吧,再者,就算請來那位銀錘太保,時候一過,貨物未能按期交付,招牌砸掉,鴻鳴號註定難在兵匠行站穩腳跟……歸根究底,此事說好辦也好辦,講難辦也難辦。
左右不過道官老爺一句話。
關鍵在於能否攀得上兩座道觀,過得了攔住尋常人的高大門檻。
所以得知少東家被兩位道官老爺青眼相加,奴家欣喜無比,連着送了好幾封拜帖。”
白啓頷首:
“我在道官衙門並沒什麼過硬的關係,我家阿弟拜的是原陽觀,至於我嘛,並未被止心觀的那位璇璣子道長瞧上。
但這樁事兒,我會盡快處置乾淨,就算跟黎師傅學手藝交的束脩了。”
端小婉秀氣眉眼,不禁流露一絲極細微的失望之色,她以爲白啓入了璇璣子的法眼,成爲止心觀道官生員,這才浮現希冀。
倘若只是一面之緣,未得看重,說話哪有什麼分量。
“虛假的商戰,纔是互相做局,勾心鬥角;
真實的商戰,往往只需要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手段。”
白啓通過心意把的敏銳五感,捕捉到端小婉的心緒變化。
他並未多言,等到喝完那杯茶,幾個身強力壯的夥計哼哧哼哧,頗爲費力地擡來一雙大錘。
短柄,每隻長一尺,黑黝黝烏沉沉,快速揮舞就像旋風也似。
“少東家,這便是公羊師傅打的‘黑風掃雲錘’。重三百斤,二練武夫才能耍得利落!”
端小婉收起心頭的失落之情,換上笑臉介紹道。
雖然一練筋關大成,徒手打出數百斤的力道,甚至有些天賦異稟者,提舉千斤重物也不在話下。
但拿得起跟耍得虎虎生風,鏖戰數十回合,是兩碼事。
“好猛的寶兵!百鍛以上,又沉又重,氣力足夠支撐,哪怕對手穿戴寶甲,也可以將其活活震死!”
白啓一邊點評,一邊正欲上手,以他換血十次的強橫體魄,便是萬斤重的寶兵,亦能耍得自如。
可個子嬌俏的端小婉卻搶先一步,她瞅着玲瓏纖巧,五指纖細手指握住錘兵木柄,輕輕一提溜,烏沉沉的黑風掃雲錘就被拎在掌中。
舉重若輕!
“少東家,這錘着重劈、砸、蓋、壓,以力壓人。用的料子極好,足足四百斤的精煉八雲鋼,再摻了一百斤風靈鐵,反覆鍛打,足足十日,再輔以二兩的星辰精金,提升硬度與韌性。
此錘不僅破甲,還能破三練武夫的勁氣,百鍛層次,頂尖寶兵。”
端小婉一手拎着一隻大錘,雙掌交錯掄動如風,呼嘯的氣流轟然炸開,震得前庭隆隆作響。
“端姑娘……好生威猛。”
白啓眼角一抽,換成鴻鳴號任何一個魁梧高大的彪形漢子,他都不會如此驚訝。
這位青衣小娘個子只到自個兒胸口,卻能揮動三百斤大鐵錘,委實是讓人意外。
“少東家,可是中意錘兵?倘若喜歡,拿走便是。”
端小婉臉色微紅,有些氣喘。
“不了,不了,過過眼癮就好。”
白啓擺手,師父寧海禪靠一雙肉掌橫壓十七行,不曉得折斷捏碎多少寶兵。
儘管他並沒有效仿其師的想法,但連通文館的五部大擒拿都未參悟圓滿,挑選趁手兵刃還爲時過早。
“使劍的帥、用刀的酷、拿錘子的猛……錘子固然適合我的體魄,但落不到啥響亮的名號,大多都是‘黑旋風’之流,甚至可能被叫成‘白大錘’,忒難聽。”
白啓寒暄幾句,讓端小婉裝好那件價值不菲的九變玉蠶內甲,離開鴻鳴號:
“要不然,以後就左刀右劍,自號‘刀狂劍癡’?或者自悟個‘三刀三劍三神技……”
待到白啓閒逛完畢,再回九闕臺,已經過了申時。
他甫一進門,得信兒的桂管家便出現在眼前:
“白爺,可要吩咐下人準備晚膳?”
白啓搖搖頭,開口道:
“勞煩桂管家替我備車,從今日起,我就不在九闕臺落腳了,打算搬進百擂坊的傳習館。”
桂管家聞言臉色大變,當即就要矮身跪下:
“莫非是誰怠慢了白爺?我定然饒不了這幫賤皮子……”
白啓伸出手扶住桂管家,以他的氣力,任憑桂管家再怎麼使勁,也絕然難以屈膝拜倒:
“叨擾敬豐兄好些日子,實在過意不去。這一趟進城,除了弔唁敬豐兄的兩位哥哥,本意也是想登師爺的門,聊表晚輩孝心。
敬豐兄若有什麼要事,或者打算見面一敘,讓人捎一句口信就好,我應當還會在郡城逗留三五日。”
聽得這般回答,桂管家無話可說,暗暗惋惜。
要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白七爺風頭正盛,尤其古董行魯家不明不白的突然垮塌,讓人不禁想到何府靈堂,白七爺獨對十三行的諸位大老爺那樁事,從而產生各種浮想。
“白爺若能再住一陣子,更方便大老爺扯着虎皮做大旗,多吃上幾口魯家這道菜。”
桂管家收起心思,趕緊讓護院備好馬車,親自送白啓前往百擂坊。
“還是離師爺近更安穩。”
白啓踏進傳習館大門,縱然這裡不似九闕臺藏風聚水,靈秀盎然,卻勝在有一尊四練宗師坐鎮,等閒宵小不敢輕犯。
即便借刀殺人,除了魯仲平和周復澄,但就算沒有十三行,義海郡內還躲着四家的孤魂野鬼。
凡事小心爲上!
白啓如此想着,換上好徒孫的乖巧笑容,正準備喊“師爺”,卻見正廳大堂坐着一個衣衫襤褸,活似乞丐的人影,好似沒氣了。
臺階下污血斑斑,落在青石地面,煞是刺眼!
“刺客?”
白啓頓時驚了一下,敢闖傳習館,絕非普通毛賊。
可等他目光一凝,看仔細,更加震駭!
這人頭髮亂糟糟,眼眶烏青,嘴巴淌血,儼然瞧不出真正模樣……
但白啓的心意把凝練靈覺,眼神無比犀利。
認真端詳一番後,終於確定。
“師爺……去青樓讓師奶逮住了?不至於下手這麼狠吧?”
白啓苦思冥想,只想到這個原因,否則誰有本事把身爲四練宗師,而且底蘊深厚的師爺,打得這般悽慘?
總不可能師父破例進城,再現十年前開革除名的場景,把師爺毆打了一頓!
咱們通文館向來尊師重道,師徒和睦。
哪會這樣不成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