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尾聲

一年後的炎夏。

蘇左走在熟悉的商業街上,擦身而過的店面一間接着一間,櫥窗裡擺放着琳琅滿目的各類商品。這條街熱鬧是出了名的,人多,車多,岔路口也多,所以蘇左片刻也不敢放鬆,故意拖延着腳步,並向布控區域內不時張望。

今天蘇左帶隊負責抓捕一名非法誘拐囚禁高中女學生,且強迫她們從事地下賣淫活動的團伙頭目。

路口的小廣場上此時膽怯地站着作爲“誘餌”的一名高中女學生。她是報案人。

據她報案,三天前她和小夥伴晚上8點多了還在外面,當時她覺得時間不早了,想回家,可小夥伴卻說這幾天新認識了一個網友,對方約她在一家網吧打聯機,並且說好自己的小夥伴還要帶一個朋友去一起玩。因爲她倆在遊戲上是最佳搭檔,小夥伴十分希望她也能同去,用遊戲技巧震那個人一下。可剛巧這時她媽媽打來電話催她趕緊回去,她盤算這幾天是發零用錢的日子,不敢惹媽媽不高興,於是只好狠心丟下小夥伴自己先跑回了家。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小夥伴從那以後就失蹤了,已經連續兩天都沒有到學校上課。老師和家長也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立刻報了警。而她作爲最後一個見過那個小夥伴的人,自然迫不及待地把當天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警方。

蘇左剛好接手這個案子,經過分析,她認爲這與近幾個月來多起高中女生失蹤的案子可以串並。同時掃黃組那邊近來也收到線報,說市場上冒出了一個以“高中小鮮肉”爲噱頭的賣淫組織,常有“新貨”,生意做得很火,只是地點十分隱蔽。於是蘇左果斷地制定了“釣魚計劃”:讓報案女生通過遊戲,故意暴露出自己是女高中生,並且喜歡結交網友到網吧聯機打遊戲,看對方是否會主動上鉤。果不其然,還不到一天,就有一個陌生網友邀約該女生“一起切磋遊戲技巧”,而對方提出的見面地點正是失蹤女生提起過的網吧。報案女生按照蘇左的指示,將見面地點改在今天的商業街,一場抓捕行動就此拉開序幕。

距離與嫌疑人約定的會面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由於一般罪犯在與人碰頭時都會擔心周圍有警察設伏,抵達約定地點後通常不急着露面,而是會先觀察一會兒,確定安全後纔出現。所以這個時間,通常會是嫌疑人最有可能現身的時間。

很快,目標出現了!

當確定嫌疑人是在向着“誘餌”走近,並開始交談後。蘇左立刻從一旁靠近上來。可嫌疑人的警惕性也非常高,他用眼角餘光掃到了蘇左,馬上皺起眉頭,察覺出情況不對。

“站住!不許跑!”

還沒等蘇左喊完,嫌疑人早已撒腿而逃。蘇左二話沒說,即刻飛奔着追了上去。

今天是個大晴天,天空中連朵雲都沒有,太陽直愣愣地照下來,把路面曬得都有些發白。不知跑過了幾條街巷,眼看就要追上了,嫌疑人卻“嗖”一下閃進另一條岔路口,並回頭確定着蘇左的距離。其實蘇左離嫌疑人也就幾步遠,嫌疑人八成是沒想到,回頭看是這種情況,吃了一驚,嚇得不禁瞪大雙眼。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知怎的,嫌疑人突然身子一歪,腳下拌蒜,自己竟然一個跟頭栽倒在馬路上。蘇左可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只見她眼疾手快,趁着嫌疑人還沒爬起的空當,飛起一腳,狠狠地將嫌疑人踢翻在地。

“看你還跑!”蘇左用膝蓋頂着嫌疑人的後腰,粗暴地扳過他的兩隻胳膊,乾脆利落地給他戴上了手銬。

探員們隨即也都紛紛趕到,嫌疑人踉踉蹌蹌地被從地上拉起,滿臉不服氣地衝蘇左瞪了一眼,狠叨叨地說:“嘿,警花,項鍊不錯。晃死老子了!”

蘇左輕蔑地“啐”了一下,隨即厲聲喝到:“帶走!”

“少廢話!”探員小賈也跟着大喝一聲,在嫌疑人的背上用力推了一把,押着對方向警車走去。這個小賈一向跑得快,每次都跟蘇左衝在最前面。蘇左記得,一年前他還只是個隊裡跑腿兒的小探員,經常被小周戲弄,如今已經是抓捕嫌疑人的一把好手了。

跑了幾條街,蘇左這會兒大口喘着氣,只感覺嗓子冒煙。這時定下神來,才發現已經離那裡不遠了。

不如去坐一坐吧。

蘇左決定後,便伸手招來同隊的一名探員,吩咐道:“你們先把人帶回隊裡突審。這種人審起來不用客氣,你們自行掌握吧。主要是讓那個他交待出囚禁女學生的賣淫窩點,等到晚上,咱們趁他們做生意時給這夥混蛋來個‘一鍋端’!”

“明白!”探員信心滿滿地應道。

安排好這些,蘇左自己則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用手輕撫起脖頸上的鑰匙掛墜,嘴角掛起淺淺的微笑。掛墜外沿鑲嵌的一圈小鑽石此刻正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着奪目的光芒。這個掛墜現在她從不離身,沒想到偶爾還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場。

可旋即,她的思緒又被一陣強烈的焦慮和不安籠罩起來。

大約半年前,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與中國警方交換情報,稱他們已經連續數月收到疑似“那卡”恐怖組織老巢發來的位置訊息,這些訊息斷斷續續,並不連貫,而且很難捕捉,不像是通過確切的定位裝置所發射出來的,反而更像是某種定位追蹤裝置被安裝在了動物體內而發出的。聯想到此前馬丁諾和蕭程的消失,而蕭程平日裡的研究工作正是大部分時間會跟動物打交道,美國中情局立刻對蕭程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實驗室進行了搜查。結果驚喜地發現,蕭程的實驗室裡遺留了少量類似定位裝置的小型追蹤器,這種設備體積極其微小,就像心臟手術的支架,可以被植入到哺乳類動物的血管中,不會對載體造成任何傷害,唯一的缺點就是信號強度稍弱,必須要強大的接收器才能捕捉。這樣的設備不具備太高的保密程度,在美國通過網絡即可購買。這些看起來是蕭程早在兩年以前就批量購置的。

美國中情局分析,蕭程很可能是在回中國以前,便發現身邊潛伏着可疑的人員,他們應該是覬覦蕭程的實驗數據,所以蕭程將計就計,在被他們轉移的實驗對象體內植入了追蹤器,而這些實驗對象有些被運到他們的秘密老巢,正在連續不斷地發回訊息。中情局經過對這些發射回來的訊息片段的大量比對和分析,基本鎖定了大西洋上的幾個半徑距離在500海里以內的小島。

可是就在兩個月前,訊息卻突然中斷了。

沒有更多的訊息來源,究竟是哪一個島嶼最終很難斷言。訊息的突然中斷也令中情局和中國警方都嚴峻地意識到:蕭程有可能正面臨着危險!不過中情局樂觀地認爲,恐怖組織就算髮現了蕭程的行爲,也不會殘忍地殺害他,畢竟他們還需要蕭程來繼續進行實驗研究。但蕭程的處境一定比較艱難,甚至如履薄冰、危機四伏。現在只有祈禱在中情局準確定位該海島並採取總攻行動之前,蕭程能夠憑藉他的才能和智慧自行化解重重危機。

念及至此,蘇左閉上雙眼,仰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個人,他還好嗎?

他承諾會回來,可是此時此刻,他又究竟在哪兒呢?

目的地就在前方了。原本屬於榴蓮甜品店的招牌如今被一塊兒質地考究的深棕色木匾所取代。整個店面的風格也煥然一新,現代白色的塑料座椅換成了老原京胡同兒裡才能見到的長條凳。那種時尚跟風式的甜品店果然不如老牌子的店更立得住腳。蘇左望着店名,還是不禁展露出笑顏:葛記甜湯。

葛爺爺的兒子年底就要刑滿釋放了,葛爺爺特意盤下了這間店面,掛起老招牌。兒子也表示出獄後不想再到外面闖蕩,而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繼承祖傳的手藝,將自家老店好好經營下去。

蘇左輕輕推開店門喚道:“老頭兒,我來嘍。”

“蘇阿姨!”迎面就聽到一聲明朗的問候。

蘇左微微一怔,隨即也笑道:“瓏瓏又在學做甜品呀?”

“是啊。”邵瓏瓏眨着一雙黑亮的眼睛,扮起鬼臉,“今天葛爺爺教我做山楂酪。”

“快嚐嚐吧,解解渴!”這時葛爺爺從配餐檯後舉出一碗紅澄澄的山楂酪,熱情地遞到蘇左眼前。

“我可是甜品發燒友,不吃點兒甜東西,腦袋轉不起來呢!”邵瓏瓏一邊忙活着手裡的甜品,一邊唸叨着。

蘇左感覺這句話似曾相識,低下頭無聲地一笑。

那個人就喜歡這樣給自己愛吃甜食的習慣找藉口。

邵瓏瓏的身體半年前已徹底痊癒,現在在**璐的看護下,學業連升兩級,目前就讀初中三年級。而且隨着開始學習物理、化學這樣的學科,瓏瓏的天賦已經愈發展現出來,老師們都說照這樣發展,他14歲就可以完成高中的全部課程,報考大學。

看着邵瓏瓏認真的身影,蘇左心裡涌上幾分感慨。這個孩子長高了些,但身材還是那樣瘦弱,臉上也總是顯出與年齡嚴格不符的沉着和敏睿,似乎只有在這裡看到他時,纔會偶爾會心地笑一笑。

“瓏瓏,”蘇左不禁輕聲問道,“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鄭錦鴻、也就是你的外公,爲什麼會突然改變主意,那麼堅定地不再想要把‘超完美胚胎’公之於衆呢?我記得他說是某件事觸動了他,讓他想明白了什麼。這件事,是不是與你有關?”

邵瓏瓏聞言,明顯沉默下來。過了片刻,他擡起眼睛,定定地望着蘇左,目光十分熾烈。

“我告訴他,我並不快樂。”

蘇左似乎一下子領悟到了。

是的,爲什麼每次看到邵瓏瓏,都有一種心痛的感覺,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原來這個孩子揹負着身爲一名有血有肉、有情感需求的人類最恐懼的東西,因爲在邵瓏瓏那永遠銳利的眼神後潛藏着的,是無盡的孤獨和無奈。

只聽瓏瓏繼續緩緩地說:“就因爲我比一般人完美,生活中大部分本應充滿挑戰和樂趣的事,在我這裡都可以輕鬆做到。我從來不明白‘成就感’是一種怎樣的體會,即使我在小學就可以懂得微積分,試卷看上一眼就能拿滿分,我卻從中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因爲這些事在我看來都太容易了。同學們喜歡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喜歡的是真正的我,還是那個學習成績令別人永遠遙不可及的我。就算我真心想要去交朋友,卻會發現沒有人能真正瞭解我,甚至連我自己都永遠不知道我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我感到好累好無助,當我想到我的一生就要這樣孤獨地走下去,而且還要比一般人活得更長久,便常常會涌起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蘇阿姨,你說,完美的人,卻有着更辛苦的人生,這難道不是一個對那些夢想着去製造‘超完美胚胎’的人最大的諷刺嗎?”

良久的四目相對後,蘇左幽幽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啊......”她用兩隻溫暖的手掌輕按着邵瓏瓏小小的肩膀,愛憐地安慰道,“難爲瓏瓏了。”

邵瓏瓏落寞地垂下頭,似乎早已對這一現實無能爲力。

“但既然已經這樣,那就努力讓自己快樂吧!”

蘇左換上輕鬆的語氣,卻格外認真地望着邵瓏瓏說,“你知道嗎?讓自己快樂纔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呢,可比什麼物理啊、化學啊都難多了!但卻也是我們普通人每天都在努力去做的事情。而且阿姨告訴你,快樂竟然很多人都可以做到,你看在這件事上,我們普通人不是就做得比你好嗎?你已經落後了,要加油趕上來哦!”

邵瓏瓏怔了幾秒,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重重點頭應道:“嗯!”

蘇左說完故意懶懶地將雙臂擡到頭頂,扭動着身軀,換了了話題:“哎,最近好累啊,我也是時候該給自己放個假了。”

“要出去玩嗎?去哪裡?”葛爺爺一聽來了興趣,笑着問起來。

“啊.......”蘇左歪着頭,做出一副用力思考的樣子,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或許某個海島吧。”

“哇,海島度假!聽起來好棒!”瓏瓏竟然拍起手,還衝蘇左眨着一隻眼睛,壞壞地說,“蘇阿姨穿泳衣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蘇左立刻嗔怪起來:“你這個小鬼在想什麼呀?!”隨即又撅起嘴巴,“說到海島度假,我是不是得先學會游泳啊......”

“啊?”

蘇左一句話把兩人說的目瞪口呆,笑聲頃刻間充斥滿整間店面。

“嗨——”

突然,毫無徵兆地,店門外響起一個熟悉又爽朗的聲音,那聲音好像具備強大的穿透力,瞬間便直接敲擊起店內每一個人的胸膛。

葛爺爺見到來人,立刻停止了手裡的動作,笑容凝固在臉頰上,眼中閃現出異樣的神采。

蘇左緊張地屏住呼吸,難以相信地問:“剛剛......有人說話了嗎?”

可是葛爺爺和邵瓏瓏都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各自掛着複雜的神情,沒人回答。

“嗨——”

那聲音固執地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的主人似乎已經推開店門,邁着沉穩的步伐走了進來。

的確有人在說話!

蘇左僵硬着身軀,彷彿看到那筆挺着脊背的身影已靜靜佇立在後方,正用無比溫柔的目光注視着自己。

蘇左頓時感覺眼底無法抑制地一片溼熱,兩滴淚水馬上就要滾落下來,可就是提不起回頭的勇氣。

而此時,邵瓏瓏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對來人清晰的一聲問候,如同春雨般浸潤着蘇左的耳膜:“蕭叔叔,好久不見。”

全文完

2018年6月1日 初稿於美國休斯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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