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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蕭程的“茲扎”病毒改寫實驗基地回來後,蘇左決定去拜訪一下原京醫科大學遺傳病學的歐陽書教授。

她的考慮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歐陽書正是蕭程提及過的“重量級人物”,在學術界的地位堪比戴林鐘,是遺傳學領域的學術泰斗。這樣一位人物,主動請纓加入到了蕭程的“茲扎”病毒改寫團隊,而且是在戴林鐘剛剛遇害之際,不免讓人覺得他對人體基因改寫的態度偏向於激進一方。蘇左正想要在激進派陣營中挖掘一絲線索,因爲她始終覺得戴林鐘遇害以及發生在蕭程身邊的種種疑點,都隱隱出自基因學領域內部的黑暗勢力,能肯定戴林鐘是堅定的保守派,那麼兇手自然有可能代表着激進的一方;

二、上一次到醫院探訪邵瓏瓏時,蘇左和小周曾無意中得知,歐陽書似乎對邵瓏瓏的病例十分留意。而且通過小周暗中與小護士套話,聽說歐陽書在查看邵瓏瓏的病例時曾說過一句“我就知道會這樣”,如果細細分析他的話,似乎言下之意是他對邵瓏瓏特殊的身體狀況早就知情,甚至有可能一直對邵瓏瓏長期保持着關注。考慮到歐陽書專攻的學術領域是遺傳疾病的研究,蘇左敏銳地認爲這或許和多年前師涵的去世有關。邵瓏瓏、以及他的父親邵毅平,都是戴林鐘一案重要的目擊證人,且同時與蕭程存在重大關聯,這不得不讓人產生了一探究竟的衝動,說不定追查下去,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

三、在近期廣泛的走訪中,刑警隊發現戴林鐘的社會關係真可謂簡單至極,而且所有人對戴林鐘的評價幾乎都是一樣的,認爲他對研究工作的熱情和執着幾十年如一日,一絲不苟、原則性很強,平日裡又待人和善,是一位十分值得人尊敬的老者。可在外界的傳言裡,歐陽書卻與戴林鐘在生前屬於亦敵亦友的關係,雖然可能接觸並不頻繁,生活上或許也沒有什麼交集,但卻是難得的一個有可能爲刑警隊描繪出戴林鐘另一面的人物,有時候敵人的描述反而會格外一針見血,與他接觸,說不定正是對戴林鐘社會關係走訪上的突破口。

於是帶着上述理由和滿腹期望,蘇左和小周來到了歐陽書所在的原京醫科大學遺傳病學研究室。

這是一棟現代化建築的最高層,剛剛從電梯間內邁出,蘇左和小周就都登時一愣。

只見整層樓被改造得沒有一扇窗戶,全部靠內部燈光來烘托氛圍。地上鋪就着擁有美妙天然花紋的淺褐色大理石,乾淨得幾乎可以映出人影。連接地面的牆體則由一個一個雕刻出了規則格紋的漆板分開包裹,形成了宛如裝飾畫般的設計。一面採用高檔材質造就的背景牆矗立在寬敞考究的大廳中央,從牆面後投射出斑斑點點、若隱若現的雙螺旋型燈光。背景牆前還擺放着三組古典式沙發,深綠色的金絲絨布面配以亮銀色歐式邊框,彰顯出一股濃郁的貴族氣息。頭頂一盞巨大又耀眼的水晶裝飾吊燈流光四溢,立刻使整個空間帶給人金碧輝煌的感覺。在大廳的兩側和後方,則分別裝有通體的深棕色實木推拉門,這樣的設計無疑令門後的世界被保留了絕對的私密性,傳遞出一種高級的安全感。

“這哪是實驗室啊,分明就是一間VIP會所啊!蘇隊,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小周傻傻地環顧着周圍,詫異地問。

蘇左站定腳步,也被眼前這樣出乎意料的環境搞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可隨即,她便又露出篤定的微笑,眼睛瞄着那面背景牆說:“沒錯,就是這兒。那牆上的燈光造型,是DNA。”

小周楞楞地望着那一整面牆的DNA燈,更加難以掩蓋自己的驚詫和好奇:“可是誰會把自己的實驗室弄成這樣啊……這個歐陽書,品味可真夠獨特的。”

“呵呵,我倒覺得他的品味纔不獨特,而是你見過的其它科學家們的品味都太獨特了。”蘇左笑言起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蕭程常喜歡戴的那塊兒迪士尼卡通腕錶。如果這麼一比,眼前的一切反而顯得更像是正常人會喜歡和選擇的。不過,小周的詫異當然也不奇怪,這裡的確是與以往他們所見過的實驗室大相徑庭,跟人們觀念裡固有的科學氛圍可謂嚴重不符,倒真的更像是一處高檔的社交場所。

二人正猶豫間,突然從背景牆後的一處木門裡款款走出一位妙齡女郎。女子看起來最多25歲,上身穿着一件真絲質地的乳白色襯衣,兩根飄帶在胸前系起寬大美觀的蝴蝶結,下身着寶藍色的包臀半裙,腳上是一雙同色系的尖頭高跟鞋,亞麻色的頭髮光澤度很高,長度大概齊肩,燙出了當下最流行的小波浪,兩支精巧奪目的鑽石耳釘在髮根處隱隱透出微光,周身便再無其他裝飾,整體給人職業幹練又不失溫婉可人的印象。

“請問,二位有什麼事嗎?”女子不疾不徐地走至蘇左二人身前,禮貌地問道。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說話的聲音也聽起來令人十分舒適。

“請問歐陽書教授在嗎?”蘇左回視着對方,也十分禮貌地問道。

女子沉吟了一下,微微蹙起眉頭,但依然微笑着問:“二位是來諮詢的患者還是媒體的記者呢?真不巧,今天上午歐陽教授有教學工作,目前不在這裡。我是他的秘書小曼,抱歉,我並不記得上午爲他安排了任何預約。”女子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你們不請自來,見不到歐陽教授是自然的,我也沒有辦法。”

蘇左雖然心知女秘書有意逐客,但還是擡起手腕看了眼手錶,隨即說道:“不好意思來得有點兒冒昧,我們是專案組負責戴林鐘教授遇害一案的刑警,我是隊長蘇左,這位是探員小周,我們想找歐陽教授瞭解點兒情況。你剛纔說歐陽教授上午有教學工作,現在已經臨近中午了,他應該快回來了吧,不如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可以嗎?”

雖然最後蘇左禮貌地問了句“可以嗎”,實際語氣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況且當她說出“刑警”兩個字時,對面的女秘書明顯怔了一下。

“歐陽教授的確會回來這邊解決午餐。如果二位不趕時間,那就請隨我來吧。”叫小曼的女秘書經過幾秒考量,大概還是對警方查案表示慎重,最終同意了蘇左的提議,並做出引路的姿態,動作優雅地帶着蘇左二人走進了背景牆左側的一扇木門。

木門後別有洞天,竟然一下子明亮起來,幾乎所有房間都設置了自然採光和落地玻璃門窗,原來從外面看這些房間被用不同的木門相隔,實際內部是一個巨大的整體空間,相互之間巧妙地設有隔斷,地面鋪就着淺灰色的短毛地毯,牆面和內部傢俱的整體色調則以淺黃色和白色爲主,打眼望去,十分簡潔大方。

“我的天,這兒又成寫字樓的辦公區了。”小周低聲在蘇左耳邊嘀咕,語氣驚訝裡帶着幾分嘲諷,“有知識的人都這麼會玩麼?!”

蘇左並未理會屬下的感慨,而是小心觀察着木門後的整個內部空間。這裡有幾間屋一看便知是處理文件和從事書寫等工作的辦公室。還有幾間看起來更爲寬敞的開間,內部放置着一些平日裡見不到的器具,很像是用來健身的,但又與一般的健身器械不同,蘇左首先聯想到的是醫療康復中心。另外有幾間屋子明顯是做實驗的地方,擺放着長條狀的實驗臺,正有幾名身穿白大褂的學者模樣的人員在裡面忙碌着。直到看見這幾個人,蘇左才又意識到自己在造訪的是一間疾病研究室,不然怕是真如小周所說,有點兒恍惚。

小曼在前面保持着溫和的步速,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在最盡頭的一個房間前停了下來。蘇左注意到,只有這個房間安裝的是無法看透內部的白色門板,門上貼着醒目的人名標籤:遺傳病學 歐陽書 教授。應該正是歐陽書個人的辦公室了。

辦公室的門並不是關上的,小曼很自然地走進其間,指着內部寬敞的真皮沙發,依然禮貌有加地說道:“二位請先在這裡稍坐一下吧,歐陽教授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這時蘇左突然發現辦公室內還有一位整理房間的阿姨,她看起來動作嫺熟,對環境十分熟悉,三人步入時,阿姨應該是正在爲寬大的辦公桌下方的垃圾桶更換一次性垃圾袋,看見來了客人,趕緊做完手裡的活兒,恭謹地退站到門邊。

小曼轉過頭對阿姨微微一笑,用十分自然熟絡的口吻命令道:“田阿姨,這裡先不用打掃了。您去幫忙把老師的午餐準備一下再端過來吧,時間差不多了。”

“好嘞。”田阿姨爽快地應了一聲,便開始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清潔用具。

“我去幫兩位衝咖啡,我們這裡還是第一次接待刑警,二位請稍等。”小曼見蘇左和小周落了座,立刻微笑着說。

田阿姨聽見兩位客人是“刑警”,身子微微一僵,一般人突然聽到警察來訪都會有些膽怯,但很快她便也滿臉帶着禮節性的笑容,跟着小曼一同離開了房間。

屋內暫時只剩下了自己人,小周立刻便坐不住了,半鄙夷半議論地說道:“這個歐陽書的陣勢還真不小,我們去戴林鐘的研究室調查,也沒覺得有他這裡這麼花裡胡哨的。”

蘇左則比小周要平靜得多,此刻她倒是對歐陽書本人更加充滿了好奇,因爲從諸多細節都能夠感受得到,這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起碼在科學界,他是與衆不同的。

“原來就是他呀,這個人我知道!”這時小周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般叫起來。只見他手裡捧着一本《風雲人物》雜誌,將這一期的封面遞到蘇左眼前,“蘇隊,這個就是歐陽書,我在電視上見過他,”他邊說邊撓着頭,努力在記憶中搜索着說,“好像就是前兩天的一個什麼養生節目......”

“他還上養生節目?”這回換蘇左忍不住驚訝起來。

小周來了精神,笑道:“他好像什麼節目都上,我之前還在一檔婚戀節目上見過他,他是節目請來的專家,說是能從科學角度來幫助男女嘉賓擇偶,保證基因優化組合,別提多能扯了!”

正說到興頭,女秘書小曼端着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走了回來,屋內瞬間便瀰漫起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氣:“這是老師特意請人從南美洲採購回來的原產咖啡豆磨出的咖啡,兩位嚐嚐。”說着她輕輕把托盤放在桌上,將咖啡禮貌地遞將過來。

小周見狀趕緊收了口,從小曼手裡接過還特意做出了拉花的咖啡,至少八成出自真心地感嘆道:“歐陽教授真是我見過最講究生活情趣的科學家了。”

小曼聞言莞爾一笑,似乎對這一評價也十分認同。

“小曼秘書,你是歐陽教授的學生嗎?”蘇左一邊品嚐着濃香四溢的拿鐵咖啡,一邊隨意地問道。

沒想到小曼搖了搖頭,字正腔圓地回答:“不是的,我是專業學文秘出身的。”

蘇左心想難怪,一般搞理科研究的女生都很難能有小曼這樣完備的文員素質,作爲一個女秘書,小曼真可以算無可挑剔了。從這點還不難推斷,歐陽書應該是一個對專業素養十分篤信的人。

“剛纔我們進門的時候,你誤以爲我們是患者或者記者,看來這兩類人是你們研究室的常客嘍?”

小曼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自己剛剛的一句無意之言,卻被眼前的女警讀取到了那麼多信息,只好坦承道:“的確是這樣的。老師平日裡非常歡迎患有疑難遺傳病的患者來我們研究室尋求諮詢和幫助,事實上他對任何遺傳病的治療都有着濃厚的興趣,但他畢竟不是醫生,而是個學者,而且不知您們是否知道,絕大多數遺傳病都是無法被治癒的,醫者頂多只是採取一些保守的治療手段爲患者減輕病痛。所以通常我們這裡只接受一般醫院完全束手無策的病例,聽老師說,許多這樣的病例,患者一輩子甚至連病因都找不到。”

小曼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頭,“我畢竟不是老師的學生,對於他們專業領域的問題也只懂得這些。但您剛纔還問到一些歐陽教授的公關問題,我倒是可以明確地回答您。”

蘇左十分認真地用眼神迴應着對方,做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看到蘇左的反應,小曼果然又重新昂起了頭,眼神中卻漸漸流露出一種無限崇拜的神情:“從剛纔一進門,我就已經看出來了,您們對老師存在跟其他人一樣的偏見和誤解。可以這樣說,老師是我見過的思想最爲開明和活躍的學者,他願意接受各種媒體的採訪,並會欣然答應各類電視節目的邀約,並不是爲了自己的名利,而是他希望通過頻繁和廣泛的宣傳,將更多與遺傳學有關的知識傳遞給大衆,他認爲科普,也應是科學從業者的義務之一,科學家不該一味地只埋頭於實驗室裡,那樣只會讓大衆對科學實驗的誤解越來越深。不過你們千萬不要因爲這樣就認爲老師沒有專心致力於學術研究,實際上他除了研究工作絲毫不懈怠以外,還有繁重的教學工作,他與媒體的交往,都是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時間才得以實現的。老師的辛苦,外人很難真正理解,甚至連許多同行都對老師的所作所爲指責非議。老師就是承受着這麼多壓力在做着眼前的一切,只有我們心裡明白,老師的強大,不是一般人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

小曼的一番言辭說得有些激動,不禁讓蘇左和小周也都有所動容,面面相覷了一下。

就在話音剛落的幾秒鐘後,一個身形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大步走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