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出了惡虎溝,踽踽獨行,心亂如麻,他悽然地自語着:“詠梅,不是我田青心堅如鐵,實在是你生錯了地方!娶一個叛徒的妹妹,爲師訓所不許,爲兔將來更大的痛苦,我……只得……”
他摸着懷中的秀髮,詠梅悽苦的影子立即襲上心頭,他反覆自付着:是不是我害了她?
後面突然傳來車馬狂馳的聲音,田青連頭也沒有回一下,他已陷入極端悲痛之中。
“咧”地一聲,一縷勁風疾奔田青後腦,他深信是御車長鞭,但已閃避不及,哪知“呼”地一聲,勁風又收了回去,只聞一個少女的聲音怒叱說:“妹妹你瘋了?”
田青轉過身來,原來是鐵氏雙妹,坐在第一輛鏢車車轅上,剛纔是鐵芬抽出一鞭,被鐵芳阻止,另外三個女趟子手和女車把式,都坐在後面車上。
鐵芬冷峻他說:“我沒有瘋!是他瘋了!哼!姊姊,現在你可自由了!愛找誰就找誰!
我相信這個瘋子喜歡你!”
鐵芳雖然大方,也不禁紅了臉,怒叱一聲說:“你胡說甚麼?”
鐵芬冷冷一曬,說:“別難爲情!我早看出來!眉來眼去的,巴不得馬上……”
“你……”鐵芳鳳目圓睜,顯然怒極。
鐵芬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田青看了鐵芳一眼,兩人目光糾結之下,兩顆心同時跳了起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爲了甚麼?鐵芳美目中升起一片水霧,使田青微微震顫了一下,覺得她身上所有奇妙東啻;詠梅和鐵芬身上都沒有。
那到底是甚麼東西?既看不見也摸不到,只是意識的觸覺可以接觸,那也許就叫“魅力”吧!“魅力”這東西,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是**的女人身上發泄出來,那是形而下的“魅力”,另一種自莊嚴嫺淑的女人身上顯露出來,這種“魅力”最可貴也最動人。
“要搭車麼?”鐵芳略顯羞澀之態,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現象。
田青突然產生一種自責的念頭:我田青乃是光明磊落之人,現在與她接近,難免有拾人牙慧之嫌。
他抱拳肅容說:“謝謝你!鐵姑娘!鐵姑娘,我想步行能快些!咱們後會有期!”
說畢,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鐵芬大聲說:“姊姊,你看到沒有?他是一個瘋子!毫無情感!他有甚麼了不起!”
田青暗暗一嘆,心想我實在沒有甚麼了不起的,一個凡夫子而已!師傅遺囑言猶在耳,而我卻一時心軟,放過師門叛徒!他越奔越快,不久就丟下後面的車子,不禁對鐵芳有一種歉疚之感!爲了驅除心頭上的煩擾,一路上苦研“疥叟”那一招絕學,但因無法收攝心神,十天後來到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仍未悟通這一招。
地頭是到了,“摘星踢鬥”阮昭住在哪裡呢?想起詠梅臨行之託,他又不忍殺死阮昭,他覺得對於詠梅,已經夠殘酷了!最低限度阮昭是詠梅的知已,他們不能結合,也可能因爲受自己的影響。
設若沒有,詠梅會喜歡阮昭的!田青又猶豫了,假如再殺死阮昭,詠梅一旦得悉,她會繼續活下去麼?她知不知道:“摘星踢鬥”院昭就是她哥哥的師弟呢?如果她知道,爲甚麼要託我帶來一絡青絲呢?他在金陵找了三天,一無所獲,都不知道“摘星踢鬥”其人,第四天,田青在秦淮河邊漫走,心事重重,望着笙歌處處的迷離煙水,更是感慨萬幹。
遠在六朝之時,已經有秦的芳蹤,自歷代大詩人的秦淮夜泊“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憂唱**。”一詩傳誦之後,秦淮風月,一直爲人傳頌稱道。
其實到了明末之際,纔是它最繁盛之時,當時江南一隅,支持殘局,馬士英阮大針之流專門賣官鬻爵,結黨弄權,胡天胡帝,但在粉脂叢中卻出了幾個絕豔驚才。
第一對是李香君和侯朝宗,第二對是董小宛與冒闢疆,相傳連滿清順治帝也夾在中間,弄得皇帝老子看破紅塵,削髮出家。第三對是顧媚與龔芝麓,第四對是寇白門和朱國弼,朱本是明代降臣,寇以千金爲朱贖身,她自己卻匹馬短衣,從一婢返回江甫。第五對是卡玉京與吳梅村,第六對是柳如是與錢牧齊,第七對是葛嫩娘與孫克威。
這七個男士之中,有的是二臣大佬,有的是風流名士,有的則是慷慨悲歌的奇男,但女的都是風塵奇葩,女中豪傑而名垂青史!因此,他又想起多情多義的李詠梅,不由長嘆一聲,哪知嘆聲未畢,突感有一雙手搭在他的左肩上。
田青大吃一驚,一式“孽龍抖甲”,疾閃三步,回過身來一看,原來是一箇中年文士,神態十分滯灑,只是眉字間有一股陰冷之氣,手中拿着一個紙卷。
田青上下端量這位文士,似不像武林中人,然而,當今之世的高手,能於他不知不覺之時,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恐怕不多。
雖然剛纔他在思念詠梅,心神不屬,但他仍然不敢輕視對方,而且有些怒意,沉聲說:
“尊駕有何見教?”
文士微微一笑,說:“據在下所知,尊駕正在思念一人,不知確否?”
田青冷笑說:“你我素昧平生,尊駕未免多管閒事!”
“不錯!”文士微微一笑說:“天下人管天下事!況且這是一件善事!在下豈能不管!”
田青心情本就不佳,感覺此人非常無聊,哼了一聲,回身便走。
“田兄請留步!”文士一閃而至,迎面攔住,說:“在下姓牧名從生,兄臺請看這個!”
“唰!”地一聲,展開一張工筆仕女圖,田青本想責他無事生非,年見圖畫上的美女,不由微噫一聲,目不稍瞬。
“唰!”牧衆生左手一鬆畫軸,自動捲了上去,誠心吊田青的胃口,說:“田兄,在下不是無中生有吧?”
田青沉聲說:“尊駕認識這畫上的女人?”
“不!”牧衆生神秘他說:“不認識,卻見過一面,因此照人畫了一張。”那畫上的仕女,正是黛眉微鎖,弱不禁風的李詠梅,田青不知他偷畫一個女人的形相是何居心?立即不屑他說:“既然不認識,定是偷畫的,尊駕的行爲豈不下流?”
牧衆生搖搖頭說:“要說此舉光明,當然是欺人之談,但也不算下流!在下剛剛說過,這是一件善事!做壞事有時可不擇手段,善事亦然,爲了救人,而且所救的又是這女人的知音,田兄說說看,是否下流?”
田青不由一愣,大聲說:“你要救誰?”
“‘摘星踢鬥’阮昭!”
“甚麼?”田青又是一驚,繼而又是一喜,現在又搭上細了沉聲說:“阮昭乃武林高手,他有甚麼危難?”
牧衆生曬然一笑,說:“兄臺有所不知,‘摘星踢鬥’阮昭雖是武林罕見高手,卻因思慕一個少女,幾近癲狂,到處聘請名匠畫手,照他述說那少女容貌,畫一張全身工筆畫,這其中雖不匠名匠畫手,但迄沒有一張使他滿意的,因光憑述說而未見其本人,終難傳神!因此……”
田青曬然一笑說:“因此,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尊駕就跑到惡虎溝,偷畫了這張?”
“不錯!不過本人並無邀寵領獎之意,古語云:‘善欲人知,不是其善。’所以在下想煩田兄一下,將此畫帶給阮昭,如此而已!”
“嘿!照此情形看來,此人的行爲,真夠偉大的!”田青心想:真心行善的人,大多不欲人知,立即面色一緩,說:”牧兄認識阮昭?”
“不認識!只是慕名而已!”
田青眉頭一皺,說:“牧兄怎知在下姓田?”
“哈……”牧衆生朗笑一陣,說:“田兄出道五年,名聞遐選,婦孺皆知,在下雖是一介武林未學,豈有不知‘五步追魂判’大名之理!”
田青總覺得這人來得突兀,看他的風度神態,絕不是武林未學,但卻未聽過牧衆生其名。
不過田青並不重視姓名,像鐵氏雙妹所說的展龍圖一樣,卻是“屠龍剪”三字倒唸的諧音,此人或者也是假名。
田青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卻深信他的身手不俗,剛纔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即便是他自己分神,對方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田青說:“牧兄怎知在下要到阮昭那裡去?”
牧衆生微微一笑說:“田兄與阮昭同門,既來金陵,哪有過門不入之理?”
田青感覺此人很絕,好像自己的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點點頭說:“既然如此,在下代阮昭謝謝了!”說着,就伸手去接那一張畫。
牧衆生伸手遞過來,一交一接之間,田青以五成內力,施出“如來指”的一式“拈花微笑”,一縷暗勁,襲向牧衆生的小谷穴。
牧衆生似未想到這一手,手臂一抖,像摔掉一條毒蛇一樣,面色微變,說:“高明,高明!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田青故作不知,說:“牧兄過譽了!不知阮昭居住何處?”
牧衆生長眉微挑,立即又微笑着一指,說:“前行數十步向左轉,到達右手第一條巷再向右轉,那是個死巷,最後一家就是……”
說畢,帶着曖昧的笑意,抱拳而去、田青搖搖頭,心想:真是怪事!這人是友是敵,令人捉摸不定。
展開那張工筆畫,田青不忍仔細端量,只看出此人的畫技,實在高明,不但畫出詠梅弱不禁風,瘦骨嶙峋,而且畫出眉字問一股幽怨之氣。
捲起畫軸,大步走去,果然在一個死巷盡頭找到一個破落柴扉。
田青不由一怔,心想:阮昭乃是一代豪客,難道他就住在這柴扉之內?“莫非那牧衆生欺騙我?”但他認爲不大合理,“他騙我的用意何在?”
“管他!進去看看再說!”田青推開柴扉,又將門掩上,小院中只有一棵垂柳,下有三間破板屋。
此刻正是掌燈時分,暗淡的燈光,自柳絲中泄出,同時也傳來憂鬱的吟哦聲: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行珠簾閉不卷,終日誰來?金劍沉埋,壯氣篙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這本是李後主的《浪淘沙》後段,淒涼悲壯,動人肺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田青嘆了口氣,目視破屋小院,耳聞悲壯詞句,覺得大千世界,盡是一些不如人意之事。
“誰?”屋中吟聲乍停,出聲喝問。
田青大聲說:“牧衆生!”
板門啓處,走出一個瘦骨鱗峋的年輕人,田青不禁駭了一跳,心想:此人是人還是鬼?
這人形銷骨立,面色蒼白,雙睛陷入眶內,卻射出炯炯神光,一件破舊皁袍,像掛在衣架上,空蕩蕩地,直欲隨風飄去。
“他就是二師兄‘摘星踢鬥’阮昭?”田青驚疑參半,說:“請問尊駕是……”
“既不認識在下,來此何爲?”
“在下牧衆生,素工丹青,近聞阮兄高價徵求畫工,特來應徵!”
“牧衆生……牧衆生?”顯然他就是阮昭,反之,必定否認。
阮昭突然面色一寒,說:“尊駕可是‘鬼手丹青,牧一民?”
田青心中一動,立即點頭說:“不錯!正是在下……”
“咧”地一聲,展開立軸,說:“尊駕出價多少?”
阮昭兩眼開直,兩臂大張,向立軸撲來。
“慢着!”田青疾閃三步,說:“在下丹青潤利奇高!別人以尺計酬,本人以寸計價……”
阮昭顫然一嘆,說:“牧兄手澤,果是廣陵絕響!不過……”他攤手一指這個院落和板屋,說:“小弟萬貫家財,都已告馨,爾今一貧如洗、卻忽來珍品,蒼天哪!你對阮某何其薄也!”
田青大爲感動,原來他本有萬貫家財,只爲了徵求畫匠,坐吃山空,看樣子恐怕一日三餐也難以爲繼了!不由大爲同情,由此看來,他的癡情並不下於李詠梅。
“牧兄請屋裡坐!”阮昭將田青讓入屋內,田青四下一打量,乖乖!三間屋,堆滿了畫卷,牀前牀後,牀左牀右以及天花板上,都是畫卷,幾乎無法插足。 шωш ▪тт kΛn ▪¢ ○
田青暗暗點頭,心想:男女之間之情意該多麼奇妙?李詠梅朝思夢想的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阮昭對她如此癡情,卻未猶得她的青睞,所得到的僅是一絡青絲,而今後再也見不到她,不是出家就會自盡。
蒼天的安排何其殘酷?田青沉聲說:“尊駕今生非李詠梅不娶麼?”
阮昭肅然點頭說:“此生此世,不作第二人想!想我知道,不能和‘五步追魂判’相比,因此只望能得一丹青佳品,伴我終生!”
田青掏出那絡青絲,和立軸同時送過去,肅然他說:“看在阮兄一片真情,立軸不取分文,這綹青絲,乃是詠梅姑娘交在下帶來,以酬知已!”
阮昭怔了一下,似乎大喜過望,接過青絲,捧在胸前,深陷的電目中淚光流轉。接着,又打開立軸,一會眉飛色舞,一會又慨然而嘆!良久,才捲起立軸說:“牧兄大恩,小弟不知如何報答……”
突然,他神色一變,說:“據小弟所知,家師兄極端……極端不瞭解,牧兄!你……你怎能進入惡虎溝?”
田青肅然站起,沉聲說:“阮兄,小弟有一句話問你,令師何人?現在何處?”
阮昭面色一寒,厲聲說:“小弟師門,不提也罷!”
田青冷笑一聲,說:“果然和李夢龍是一路之貉!阮昭,你以爲我是‘鬼手丹青’牧一民麼?”
阮昭不由一震,說:“你是誰?”
田青輕蔑他說:“這立軸是‘鬼手丹青’要我送給你,他的用意何在?不得而知,至於那絡青絲,是詠梅親手交給我轉交於你,猜猜看我是誰?”
“你……”阮昭突然暴退一步說:“你就是‘五步追魂判’?”
“嘿……”田青冷笑一陣,欺上一步,厲聲說:“我不但是‘五步追魂判’,而且身上有一個教梯忠信禮義廉恥的‘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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