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姑和薛淺蕪,這次被帶入了李皇后的寢房。典雅無雙,氣象涵蓋,珠幔垂紗,不辨方向。分不清哪個角落處,有幾十層窄窄白玉臺階,順着直通往地下室。那地下室約有十平見方,陳設佈置很是精巧奪目,彷彿積聚了這世上最瑰麗的珍玩,折射着或金燦燦或白瑩瑩或翠澄澄的光芒,滿室流輝溢彩,區區十幾步內,足以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薛淺蕪忖思着,看這李皇后是個簡樸持家的主兒,想不到竟有如此窩金藏寶之地。這樣的珍地兒,想必知者甚少,能來的沒幾個。當今皇上知不知道,都還是未知數。如今卻讓兩個被視作嫌疑犯的姑娘,成了入幕之賓,是太看重她們,還是預示了某種不好的兆頭呢?繡姑和薛淺蕪,皆暗暗捏了一把汗。
李皇后淡淡開口道:“這些珠寶首飾之類,在本宮的眼裡,不過是些敗人心志的俗物,本宮對之,並沒什麼特殊感情。承蒙昔年皇上、太后擡愛,在平日裡賞賜很多,久而久之,竟形成了如此規模,實在讓人感慨良多。如若不是逢着災年充實國庫,本宮捐出去了大半之外,只怕這滿屋裡,現在都無立腳地了……”
薛淺蕪摸不透李皇后的意思。這是在秀她和皇上昔年情深意重,還是在暗示高太后對她這位兒媳婦的欣賞,抑或是在顯現自己淡泊金錢之心?
薛淺蕪諂笑道:“錢財好啊,珠寶好啊,看見這些東西,我就激動!睡不着覺,吃不好飯,是因血液循環太快的緣故!有生之年,我若能得十分之一,定會樂得天天對着它們,眼放光流口水!夏天抱着能解渴,冬日抱着能取暖!”
繡姑聽了薛淺蕪沒正經的丟人調兒,緊張更甚,扯着她的那隻左手,抓得又緊了些。
素蔻公主鄙夷地冷笑着,彷彿站在她面前的,是世間第一大俗物,不可理喻。李皇后也笑道:“大凡世間之待財者,蓋能分此四類。其中一類,表裡皆愛,典型的鑽到錢眼裡,吝嗇貪婪是也;另有一類,表面不愛,內裡分毫皆重,錙銖必較,虛僞假飾罷了;還有一類,從外淡到其內,真正認爲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有之揮灑,無之泰然,真性情也,甚爲少見;最後一類,表面極愛,骨子極淡,此種人可謂才,既能混之於俗又能超之於俗,收放自如,志不在小,往往能成大事……”
這話入木三分,似透徹了人心。置身在密室裡,雖是通風良好,乾燥陰涼,因了某種無形壓力,未可知的兇險,薛淺蕪不自覺,心裡有些打鼓,手指縫間都出滿了汗。她搓搓手,說不出是什麼心理因素驅使,向正中間擺的一空匣子摸去。
那個匣子位於織繡錦緞之間,其後是面頗爲稀罕的菱花鏡。在想象中,古時候的銅鏡比較昏黃模糊,然而這鏡不同。影像極好,甚至連室內其它珠寶的光芒,一併映入其中,都顯得清晰可鑑了起來。
奇的不只在鏡,還有那方匣子。深沉大氣的絳紫色,木蘭之質,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讓薛淺蕪不禁想起了買櫝還珠裡面,裝着絕世珠子的匣。何況皇家物事,小到一分一毫,都極講究巧奪天工之妙,可謂細中有琢,讓人驚歎折服。
薛淺蕪正想着,如此美匣,該以怎樣的珠寶配對兒,方不至於辱沒了其身份?就像一個全身上下金碧輝煌的女子,灼灼出衆,那要找上一個什麼樣的夫君,才能相得益彰,此輝彼映,珠聯璧合呢?
正自思忖,微有憂傷。尖細刻薄的聲音,把她拉回了現實中,只見素蔻公主指着那匣子道:“貓兒綠水鑽戒,就在這木蘭匣裡安放着,從沒出過什麼差錯!然而今天你倆來甘泉宮一遭,它便不翼而飛了!這太巧合了吧?”
薛淺蕪斜看着她道:“公主可是一直在旁監督着的,哪有我悄悄潛入了這等隱秘之地,竟沒被你發現的道理?除非你是個無知覺的蠢物!就算你是蠢物,我沒什麼可說,畢竟天生智商,誰也沒法改變!可是你的母后呢,她明察秋毫,洞徹先機,怎會連我偷偷摸摸的小伎倆都發現不了?你對我的污衊,不僅證實了你的愚蠢可笑,而且把孤竹王朝至賢至明的皇后,都捲進了蠢物的範圍中!你諷刺自己不要緊,諷刺老百姓心目中的睿智好皇后,那就更加蠢不可及如朽木了!”
素蔻公主被噎得脖子臉通紅,氣急敗壞卻又罵不出來。李皇后看了女兒一眼,別有深意地道:“蔻兒,尚未證實之前,休得胡言亂語!”
素蔻公主聞言不忿,含怨帶恨看着薛淺蕪,恨不得把她剝皮抽筋喂老虎,可是礙於母親在場,只得忍之又忍,憋得一張小臉都暈紅了。
也許,李皇后已看出了。在言辭上,不說素蔻公主,就她一國之母親自過招,也未必勝得了這個生猛淋漓自帶幾分犀利粗俗的小女子。
既然難以取勝,爲何還要以己之短,自取其辱呢?鎮定自若地笑了笑,李皇后也走到那菱花鏡前道:“爲了洗脫姑娘清白,只有搜一搜身,纔是萬全之道!本宮並非無所不能的神,那會兒太后被燙傷,慌亂焦急之中,滿心憂慮,哪裡還顧得上其他?有人若是趁了空子,憑藉不凡身手打通密室,盜走戒指也有可能!”
貌似淡然退讓,頗有母儀慈風,但是話中機關重重,幾乎讓薛淺蕪毫無退路。
繡姑看薛淺蕪還想掙扎,先一步息事寧人道:“皇后娘娘,民女甘願搜身。”
“還是做姐姐的知事……”李皇后笑贊着,對心腹侍女道:“那就勉爲其難,驗一番吧。”
不知是因薛淺蕪的牴觸情緒太重,還是繡姑看着面善,侍女先搜的是繡姑。夏天衣物本來就薄,外面那層一脫,繡姑幾近身不着縷,饒是室內沒有男子,站在那兒早也羞赧難當。
薛淺蕪看繡姑尷尬難以自容,不禁有些憤怒。若是搜出什麼,那倒無話可說,倘使一無所獲,這樣絕對是侵犯了人權。
縱然現在置身的是王權社會,照她的這性子,恐怕也會鬧個說法。這是一種恥辱。
繡姑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什麼,輪到薛淺蕪了。薛淺蕪衣兜裡,向來愛裝一些沉甸甸的玩意,久成習慣,也不覺得多麼累贅。當把外面的衣服除掉時,內裡褻衣之間,自是沒藏什麼,那侍女摸了許久,也沒摸出一根鳥毛來。
正待向主子稟報,素蔻公主舉手止住:“慢着!”
從另一個侍女手中,拿過薛淺蕪的外衣,一抹詭異而又鄙棄的笑,在脣角緩綻着,同時抖一下那外衣,只聽珠石相撞的聲音響起。
在衆人好奇的注視中,素蔻公主把手伸向衣袋,掏出了一大把貝殼鈕釦之類。薛淺蕪解釋道:“那是我收藏的,閒來無事之時,用來緩解多動症的!”
“什麼破玩意兒!”啪啪啦啦一陣碎響,素蔻公主全把它們扔在了地板上。
薛淺蕪急忙拱起腰去撿,素蔻公主猛然一腳,踢中在了她的膝蓋,厲聲罵道:“好個惡賊,死到臨頭還不認賬!這是什麼?”
薛淺蕪訝異地擡起頭,看那素蔻公主左手裡是衣服,右手赫然拿着一枚翠澄剔透的戒指!
她的腦袋中空片刻,唯一閃過的念頭是,這不可能!
素蔻公主咄咄逼人,發出一連串的喝罵責問:“你剛纔的霸王氣哪去了?鐵的證據面前,你還有什麼好說的?這貓兒綠戒指是母后的,同時又是皇祖母的,歸到源頭是祖父的!偷竊皇室之寶,你可知是何罪?滿門抄斬都不爲過!”
薛淺蕪緊緊盯着那戒指,素蔻公主的話似明似暗,似浮似沉,竟不知落進她耳朵裡了幾句。只是“滿門抄斬”這四個字,猶如晴天霹靂,炸得薛淺蕪猶若石猴初生,紛紛碎屑落得滿頭滿臉,生生作疼,凡念隨之翻涌而來:“滿門抄斬,她的滿門都包括誰?繡姑姐姐,千影手老義父,坎平鞋莊上下全體男女成員?”
東方爺自是可以排除在外的。有人害她,也許就爲了他,他怎會有恙呢?
薛淺蕪僵硬間,繡姑站出來道:“必是有人栽贓陷害!還望皇后娘娘明鑑!”
李皇后嘆口氣,搖搖頭道:“人證物證俱在,本宮也沒有辦法啊。”
薛淺蕪終於回過神,看向繡姑。意在詢問,在她低頭那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貓兒綠戒指,當真是從她衣兜內搜出的嗎?
繡姑的眼眸裡,盡是歉意,表示完全不解狀況。只瞧那素蔻公主在兜裡摸來摸去,不知怎的就出現了這枚戒指。
薛淺蕪有數了,必是素蔻公主做的手腳!肯定在一開始,戒指就在她的手裡,只等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時機,亮出戒指,薛淺蕪的盜竊罪名便落實了。
雖這樣想,薛淺蕪卻也難斷定。且不說這戒指的體積,只說那四射的光芒,若在公主手裡握着,也不可能不被發現啊。
繡姑亦在深思。看着素蔻公主穿的翡翠綠色敞袖水羅裙,忽然有些明白過來。戒指定是在那袖間藏着,因了顏色掩蔽,才未被人發覺!
可是猜測終歸猜測,又該當如何呢?對方此番計謀已經得逞,她和丐兒妹妹全然無了辯駁機會。誰會信呢?除她之外,在場幾人都向着素蔻公主的。本就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