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蕪自從那次登入宰相府門,被東方碧仁的母親梅老夫人,惡言中傷一番之後,就再也沒去過。東方爺並不寧靜,每天仍有府裡的人捎來信兒,讓他回去議事,多半是去宮中。所謂議事,這段時間與朝堂事無關,自然是議素蔻公主的婚事。在這檔子重要事的前面,其它一切都往後放。
小皇子趙朔的情況依舊不好,昏沉呆滯,只會吃吃睡睡,偶爾發出咿咿呀呀之聲,涎水流着,令人看着於心不忍,常懷念那個可愛伶俐乖覺拱懷抱的小娃兒。向來言笑妖俏、濃妝豔抹的衛貴妃,也提不起興致去整修自己了,以淚洗面,眼腫得如杏仁,喉啞得難成話。皇上趙淵此時還是愛着她的,憐惜意濃,就聽信了謠言,支持速把公主嫁出這事兒。
在李皇后的嚴厲下,素蔻公主一直在靜容閣呆着。靜容閣位於李皇后的甘泉宮內,也算是多了層保護。若說衛貴妃不惱恨素蔻公主,絕對是假,她恨不得今兒個說,明天就把她嫁出去,不管公主夫婿是誰,只要把她嫁出,衛貴妃就算能舒一口氣了。彷彿兒子好壞與否,全在素蔻公主的嫁人之舉了。
皇上施加壓力,太后也在施加壓力,李皇后、柳淑妃不好在這事上過多露面,卻同樣在施加着壓力。梅老夫人本就對薛淺蕪存有偏見,自然強烈希望兒子能娶皇室唯一的素蔻公主,好爲東方一脈增光添彩。
東方碧仁在這各方壓力之中,始終不肯鬆口,百般與他們周旋着。太后託着梅老夫人,幾次請東方槊出面,做兒子的思想工作,東方槊都以“此事不歸他管”爲由,把自己置身在了事外。倒不是他不想兒子娶個皇室貴女,而是他歷經了半世沉浮,早已看平萬般丘壑氣象,知道強求不得,逼得急了只會雞飛狗跳。姑且順其自然吧,大不了到緊急關頭,他扶一把就是。至於偏誰向誰扶誰,連他自己都在猶豫不決。
這邊東方碧仁不應,那邊衛貴妃又對皇上哭訴得緊,因爲女兒有錯在先,李皇后只得勸道:“強扭的瓜不甜,要不蔻兒啊,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另外稍微中意些的,咱們退其次而嫁之,人家把你當做寶貝神仙一般護着,不知比嫁一個不愛自己的,強上多少倍呢!”
結果不出所料,素蔻公主泣涕漣漣地道:“除了東方大哥,蔻兒誰都不嫁!在我眼裡,別的都是歪瓜裂棗,哪比得上東方大哥半分?只看東方大哥的一張臉,蔻兒的心就突突亂跳着,感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他待我好不好,有什麼打緊兒,我就心甘情願喜歡着他!再者說了,他不過是被那個小蹄子小叫花兒所惑,一時沒有辨清,誰纔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罷了!只要我嫁入了東方新府,與東方大哥朝夕相處,天長日久,難免就會恩愛生情,那時如果小叫花女還不識相的話,東方大哥把她趕走也不一定!”
李皇后嘆氣道:“關鍵是眼下,仁兒他並不答應這門親事啊!說那麼遠有什麼用!”
素蔻公主紅了眼眶,低頭不語,神情慼慼。
李皇后道:“禮部尚書長子徐懷印,倒算是個倜儻人物,那一次到宮裡來,爲了見你一面,硬是在雨中淋了兩個時辰,回去之後大病一場,高燒不退,最後接到你的錦帕傳書,差人慰問,這纔好了起來……對你如此情深意重的男子,實在不可多得,蔻兒覺得可有半分上心?”
素蔻公主把小嘴兒一撇道:“病癆子一般的人物,有什麼好稀罕的?若不是母后您教着我,說不能讓人家寒了心,將來不好好爲太子哥效力,我才懶得理他呢!”
說到這兒,素蔻公主眼前又現迷離浮思,癡癡地道:“母后您不知道,我是看着東方大哥練武的身影長大的!打我記事兒起,就見他穿着一身儒雅白衣,與哥哥一起,舞槍弄棒,玩刀耍劍,他的背影真是好看極了,一擡手一揮袖,皆是如詩如畫,好像從經卷裡走出來似的,那個時候我就想着,如果能給他當新娘子,一輩子這麼看他而度過,也算沒了遺憾……那個時候我和太子哥哥,三人經常扮過家家的遊戲,我當小媳婦,東方大哥當相公,太子哥哥當壞人,想盡各種辦法破壞我倆,結果鬧成一團,逼得緊了,我就放出一條馴養的小狗來,衝着太子哥哥汪汪地咬。太子哥哥自幼怕狗,現在還有些怕,每次都在我的嚇唬中,乖乖繳槍投降,給我戴上幾朵花兒,給東方大哥綁上紅束帶,在他的見證下,我和東方大哥你一拜我一拜,結成夫婦,太子哥哥還在一旁念着臺詞,說什麼‘一世一心,白頭偕老’之類。可是後來,他們擔了一些職事,公務漸忙,就再也不玩這過家家的遊戲了,想一想,已經有三四年了……”
說着說着,素蔻公主伏在李皇后的懷裡,頭枕着她肩膀,傷感抽噎着道:“蔻兒好懷念啊,爲什麼長大之後,這些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李皇后心裡酸,拍撫着女兒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一味沉浸在昨天的念想裡,就會受傷,母后也是像你這樣走過來的。”
素蔻公主擡起眸子,問李皇后道:“你也有中意的人嗎?是父皇嗎?”
“問這些幹什麼?”李皇后斥責道,終是低聲簡單說了一句:“不是你的父皇……那人已經死了。”
素蔻公主張着嘴,良久問道:“母后您就不傷心嗎?要是東方大哥先我而去,我一定會痛苦得死掉的!”
李皇后道:“可又胡說!”眼裡浮起一抹悲傷,她要怎麼對女兒說出口,那個她最愛的男子,是被她害死的!因爲他負了她,後來又擋着了她攀爬的路,所以她要他先去了。
包括他的妻子兒女,全家上下,都未能免於難。她要他死的時候,心裡很淡,淡到薄涼,淡到什麼感覺都沒。那一刻她明白,原來刻骨纏綿海誓山盟,都可淡成虛無,再激不起陳年一絲嘆懷。直到他死以後很久,想起這個人時,會覺得如夢境,懷疑他是否曾在她生命裡出現過。
沒出現過,爲何影影綽綽會有記憶?若出現過,又怎會迷失在了時光裡?
素蔻公主看着母后臉色不好,不敢再提死生話題,只小心翼翼又問道:“那個人,一定不值得愛對嗎?他定不像東方大哥這麼內涵,這麼優雅,這麼好的面相。”
李皇后道:“書香之後,才華出類拔萃,溫文敦厚,不過如他。”
素蔻公主不解道:“那麼好的男子,怎麼會背叛了母后呢?”
李皇后眼眸深深如井水:“這不簡單?當一個更符合他口味的女子出現,背叛就是理所當然的了……”說到這兒,李皇后摟着女兒的肩道:“且不說大多數男子,口味偏愛廣泛,時不時要換着調了,只說重情的人,一生僅吃一種口味,也會寡膩。蔻兒你不小了,該慢慢變得知事了,男人不能成爲你託情的全部,你要踩在他們的肩膀上,超脫於情!”
素蔻公主迷糊着眼:“母后,蔻兒不太懂呢!可要是喜歡一個人,不應該努力得到嗎?”
李皇后道:“沒錯,但在一定時候,還應學會放手。”
“我不會放手的!”素蔻公主掙開李皇后的懷抱,連連後退着道:“我不會放棄東方大哥,打死我也不會!”
退着退着,正好退到了一個人的懷裡。
“冒冒失失,這又是怎麼了?”高太后的聲音傳來。
素蔻公主聞聲,忙轉過臉,撲了上去,委屈無限地道:“祖母!你是最疼我的!除了東方大哥,蔻兒誰也不嫁!”
高太后颳着她的臉皮道:“這麼大閨女了,也不懂得含蓄!你和你的母后,在說些子什麼?怎麼一見祖母,就蹦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李皇后忙接道:“還不是在說蔻兒的終身大事?真真是讓人操碎心……”
高太后道:“這事只能慢慢地來,蔻兒一心認準仁兒,再也不動搖了?”
“我從沒動搖過!”素蔻公主的淚珠兒,又奪眶而出了:“若不能嫁東方大哥,除非我死!”
這話嚇了太后一跳,李皇后忙捂了她的嘴道:“在你祖母面前,休說這樣的話!”
哪知素蔻公主一臉決絕,字字崩脆地道:“我知道祖母是最疼我的!就是趁着祖母在這兒,蔻兒想要表明心跡!我的意念已決,誰都改變不了。”
高太后嘆口氣,擦着素蔻公主的眼淚道:“可憐的癡兒啊!”
李皇后也重重嘆了口氣。
“聽說仁兒心有所屬?”高太后好似不經意地問道。
李皇后答:“這只是聽蔻兒咬定的!前段時日,梅夫人曾到我這兒來過幾次,問及她時,她也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小孩子家家的,哪懂什麼感情,一時迷戀罷了,過些天就淡了……我猜着她說的肯定不是蔻兒,而是仁兒。”
“聽這話意,不管一時迷戀也好,還是動了真心也罷,仁兒確乎是有喜歡的女子了……”高太后如是道。
素蔻公主狠狠咽一口氣,滿心憤恨地說:“那個女人,蔻兒知道!不知用了什麼手段,使東方大哥鬼迷心竅的,不就是坎平鞋莊所謂莊主嗎?”
高太后來勁兒了,好奇問道:“蔻兒是說細高跟兒的創始人?那不是姐妹倆嗎?仁兒喜歡的是姐姐吧?”
“若是姐姐也好過些!東方大哥喜歡的是妹妹!就是那個叫花子小土匪!”素蔻公主心頭火起,淚滿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