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落瑛,我本不該將你帶入這道宮門,奪去你半生清閒自在。只能儘量讓你快樂。” 公子俱酒看着燭火在桌案上慢慢燃盡,就好似一個時代的終結。
“無妨,你毋需自責。”盯着案上華麗的酒樽,韓落瑛發出一串嘆息,“落瑛早晚是要嫁人的,嫁到哪兒能得自在?沒有分別。更何況我本生於卿相世家,囿於深宮,這就是我的命,我早就明白了。”
公子俱酒忽然感到一股深重無名的悲涼從心底升起。他彎了彎嘴角,強笑道:“你能接受就好,落瑛。你我要相守終生,白頭偕老。我不希望你帶着痛苦度過餘生。”
他低下頭,輕吻韓落瑛的額頭,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長魚祜的名字。
“放心,落瑛未曾覺得痛苦或不公。子曰既來之,則安之。妾身既已嫁給殿下,便永遠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能夠如此通情達理,妾身不勝犬馬驚怖之情,只願此生盡心侍奉殿下,讓殿下在無助之際也好有個依靠。”
公子俱酒只覺又驚又喜,彷彿多年的美夢,今夜終於成了真。
“落瑛,落瑛……我姬俱酒此生定不負你。”
花落樽前,花浮酒中。光與色彩重疊變幻,如琥珀裡的時間,如陰陽輪轉晝夜更替。月升月落,花開花敗,繁華幻滅,無數悲歡離合在這偌大宮中不斷重演,嗚咽聲遊蕩在午夜深處迴環往復,時間就這樣永不回頭地奔流而去。
兩年後,國君薨,諡號“孝”,世稱晉孝公。
公子俱酒繼位,封正室韓氏爲妃,其餘妻妾爲夫人及美人。
透過獵獵白幡,他看見孝公的屍身被陳放在偏殿中央,男女老少身着玄衣肅立在殿門口,爲先君哭喪悼念。在這些人中,有姬俱酒的兄弟姊妹,也有孝公生前的嬪妃愛妾,還有朝中重臣,韓趙魏三家士大夫。一個個,都在假模假式地抹着眼淚,極盡演戲之能事。
姬俱酒自己則是一身玄色衣袍,面容肅穆,氣勢威嚴,頭戴平天冠,冠上垂下的珠串流蘇擋住面頰。他立在首位,體格修長挺拔,神色冷靜,儼然是成年男子的姿態。
眼瞧着孝公的屍身僵躺面前,了無聲息,姬俱酒卻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同年,三家叛亂,趙肅侯以閃電之勢奪取端氏城。韓、趙、魏三家聯名上奏周天子,請求封侯加爵,將晉國一分爲三,各自佔山爲王。自此,晉姬氏名存實亡。
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大夫狐光火急火燎地趕到姬俱酒的寢宮,將都城端氏失守的消息告知於他。
他平靜地點點頭,沒了下文。
短短數月,晉國風雲變幻,江山易主,姬俱酒從萬衆之上的至高點,跌落到了屈辱的深淵谷底,從身份高貴的諸侯淪落爲供人戲耍的猴。
沒有人殺他,沒人囚禁他,甚至都懶得來知會他一聲。反正他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早在他尚是公子的時候,便已預見到了這一天,只是未曾料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而他竟會如此平靜。
江山易主來得轟轟烈烈,卻無人記得可憐的晉公俱酒,顯然,篡權的叛賊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他冷笑,他慟哭,他無語,他寧可有人衝進宣啓殿給他一刀,或是將他幽禁在刑罰最殘酷的牢獄裡,抑或將他流放到最寒冷的漠河之地,這樣他就再不用面對忠心於他的大臣們,不用面對擁戴他的黎民百姓,也不必面對韓落瑛。
他是一個失敗的君王,一個失敗的主公,一個失敗的男人,他辜負了所有人對他的寄望。於是他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
晉國依舊姓重耳的姓,姬俱酒依舊當着他的國君,住在繁華的王宮裡,縱情於美酒,日日歌舞昇平,只是這宣啓殿再不如往日熱鬧,門口也沒了森嚴的護衛把守。
門可羅雀,冷清到極點,宣啓殿好像一個巨大的空酒樽,裝着一個失意落魄的男人。
一朝風雲變幻,韓落瑛也不再是曾經的千金小姐。儘管依舊享受嬪妃的封號,她每日都會早早起來,到宮中偏僻的雜役房跟宮女一道浣洗衣裳,天冷的時候手常被凍到開裂。、
洗完衣裳再去膳房,生火,洗鍋,洗鼎,切菜,幫着準備宮中一日的膳食。一天下來,美麗的臉頰時常被薰得焦黑,雙手因沾了鍋的緣故顯得異常骯髒,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乾淨之處。
她寢宮裡厚厚一摞經史子集都已積灰三寸,可她再沒翻開過,美麗的臉上除了憔悴還是憔悴,早已不復當年的優雅。
韓落瑛還是王妃,本無人強迫她幹這粗活,一切都是她自願爲之,只是不知她這樣做,究竟是在懲罰那個沒用的男人,還是在懲罰她自己。
姬俱酒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可他無能爲力。他已不再是能呼風喚雨的一國之主了,而不過是一名卑微的階下囚。他甚至都沒能力自保,又何嘗保得了韓落瑛?
落瑛本應有個好夫君,呵護她,疼愛她,不讓她受一絲委屈。可眼下,姬俱酒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受苦受難,而這一切皆因自己無能而起。
或許,這就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吧——讓他挫敗,讓他屈辱,讓他悔恨,讓他愧怍,讓他無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都跟錯了人,都沒有好下場。
姬俱酒痛苦地閉上眼,拼命嚥下這份苦楚。想逃離不堪的過往,然而回憶卻洶涌而來,愣他如何抵擋也擋不住。內心深處莫名地躁動着,彷彿熊熊烈火焚燒心肺,痛徹心扉。
好在灼燒之痛並未持續多久,一股不知名的奇異力量旋即而來,順着經脈傳遞到四肢百骸,愣是將痛感壓了下來。飽漲的力量伴隨着心跳不斷向外擴張,流經五臟六腑,掃過他的每個指尖,在周身八十大穴處形成一個個打轉的漩渦,瘋狂匯聚天地清氣,用吸收來的清氣壓制體內的烈火。
“上乘神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歸於真情,混同玄冥。”
兩股力量在體內不斷抗爭,他只覺快要自己快要爆裂了。
“啊——”
他捂住頭,發瘋似地大喊,眼前卻只是茫茫的黑暗。
“麴生!麴生!”黑暗中,有人拼命地搖他,“麴生!你醒醒!”
長魚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軍營大帳中,身上裹了條厚厚的棉被。雲樗趴在他身側,一臉焦急。
“啊!你醒了!太好了!”見長魚酒醒了,他重重舒了口氣,“剛纔真是嚇死我了,怎麼突然就像發瘋一樣大叫。嗯……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難受嗎?”
長魚酒搖了搖頭,臉色異常疲憊,“一個噩夢罷了,無礙。我睡了多久?”
“現在是晌午,你昏迷了一整夜,說了一整夜夢話,還流了好多汗,吳起說你準是中邪了,讓我在這兒好好照顧你。”
“瞎講,他才中邪了!”長魚酒翻了個白眼,一臉鄙夷。
北風呼嘯,猛力鞭打着帳頂,絲絲寒氣從帳子的縫隙間透了進來,冷冽異常,長魚酒不由將棉被緊了緊。
“外頭下雪了?”
“是啊,昨晚開始下的,一直下到現在,地上差不多積了一層。”雲樗轉過頭,望着自縫隙間飄進的雪花,“你冷嗎?要不我再去問他們要一牀棉被?”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號。”他溫柔一笑,伸手捏了捏雲樗的小臉蛋,“你爲我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我又無所謂的,反正也沒事……”雲樗小聲嘀咕了句,旋即正色道,“哦對了,麴生,關於昨天夜裡的簫聲,我……”
“是她在城頭吹簫,引誘我過去。”長魚酒忙不迭地打斷,似有些心虛。
“就是以前侍奉過我的……一個嬪妃。”怕雲樗聽不明白,他又補充道。
“不是……”雲樗搖頭道,“你的那些事情,吳起都和我說過了。我想說的是,今晨我仔細詢問過其他將士們了,昨天夜裡根本就沒人聽見什麼簫聲,除了我們倆,沒有第三個人……你不覺得這事有古怪麼?即便簫聲很輕,輕到只有那麼一點聲音,可這軍中總有些耳朵靈便之人,豈會一個人也沒聽見呢……”
“你說什麼?”長魚酒當即眉頭緊皺,“一個人也沒聽見?難道是我在做夢?難不成……根本沒有什麼簫聲,昨夜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繼而他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可能!傷口還在疼,昨夜的一切絕不是幻覺。”
“當然不是啦!”雲樗嚷道,“昨天夜裡我也聽見了,明明就有,千真萬確!我還問過你呢,記得不?這一切絕不可能是你的幻覺。”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或許這簫聲是依着氣海振動發出的,那些士兵修爲太低,所以無法感知到那一縷細微的氣息吧。”
帳裡沉默了,只餘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密集而紛亂。
如果不是一個人的幻覺,會不會是兩個人共同的幻覺?
良久,長魚酒嘆了口氣,思緒如亂麻:“但願如你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