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簫聲緩時如山澗涓涓細流,皓月晨露,潤物無聲;急時如身臨疆場,千軍萬馬,氣勢如虹。簫聲低迴,便如暗香幽動,蓮花綻放;簫聲清越,又似碧空萬里,鶴唳衝九霄。
那似曾熟悉的簫聲,乃是落瑛無疑,如果他沒在做夢的話……這般清雅如蓮的樂音,放眼天下,不會有第二個人吹得出來,
長魚酒絕對有這般自信。
大王旗在她身後迎風招展,城頭一片蒼涼月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月光如水,簫聲如水,其間含了多少綿綿情思,怕是隻有吹簫者自己知道吧。
她孤單地坐在城頭上,眼神清冷,羅裙飄飛,素手輕拈玉簫,靈巧的十指飛揚,在簫孔間婉轉流連,一串天籟之音自然流瀉而出,無分毫扭捏造作。
簫音迴盪於遼遠空曠的疆場間,迴盪在孤城上空,迴盪於蕭殺的天地間,從鴻蒙初醒到三皇五帝,從大禹成湯到文王武王、齊桓晉文,千秋萬載恍若白駒過隙,聖人的宏偉功績如浮光掠影,終歸塵土。
生與死,盛旺與凋零,繁華與幻滅,是非成敗轉頭皆空,只餘虛無一片。多年後,唯有這曼妙簫聲依舊縈繞在城頭,久久不散。
細聽簫聲,似能聽見千萬生死變滅,而那些生死又帶來時代更迭。緊隨着簫聲,沿着時間長河順流而下,恍然間似從一個聖人當道、萬物生光輝的先賢時代飛流而下,躍入紛飛的戰火與無情流轉的四季。
長魚酒聽着這簫聲,忽然就很想喝酒,可惜來得匆忙,身邊沒帶酒,只得作罷。
落瑛估計沒看見他,不過長魚酒此刻也並不想打擾她。重逢的喜悅被緊壓在心底,他還想站在這兒多聽一會兒,這空靈的妙音,在這戰馬嘶鳴的沙場,在這孤獨的古城,在這蒼涼月夜。
漸漸地,簫聲開始起了變化,變得激烈起來,彷彿置身血雨腥風、伏屍遍野的沙場,兵車相撞,短兵相接,流矢漫天,刀劍無眼,硝煙瀰漫,將軍與士卒的嘶吼聲此起彼伏。
不到片刻功夫,那簫聲竟急轉直下,原本的柔和在轉音的一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如萬鈞雷電般的凌厲懾人。寒光如冰,似要刺入心窩,滅人心魂,散人修爲,帶了一種嗜殺的冷漠與殘忍。
那音調刺耳無比,直穿雲霄,毀天滅地,長魚酒甚至感覺簫管都要被她吹裂了。他這才感覺不對頭,急忙退後兩步,將雨祭緊攥在手裡,以防不測狀況。
正在此時,簫聲陡然一變,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長空,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千軍萬馬銜枚疾走,其聲厲似雷霆萬丈山崩地裂。
簫聲中有殺氣!
長魚酒心下駭然大驚,暗道一聲不好,足尖急點,飛身躍起。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陰氣迎面涌來,周身彷彿凍結了一般,寒冷徹骨。長魚酒回身望去,只見他方纔站立的地方,此時赫然已結了一層冰霜,並由此位置爲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延伸數丈遠。
一時間寒氣逼人,萬里冰封,天地肅殺,生機全無!
竟是音波攻擊。
長魚酒覺得沒有什麼能夠描述他眼下的驚異了。
音波攻擊,以無形音韻爲載體,將殺氣導入載體之中,轉氣爲韻,再加以導出,隨意幻化使用。這種通過樂器滋養脩潤釋放出來的殺招,悄無聲息,卻能夠殺人於無形,可謂江湖絕學中的上上乘,非內力強大氣海浩瀚者絕對難以駕馭。
而能夠發出音波攻擊的樂器,自然也絕非普通樂器,而須得歷經數百年歲月打磨,匯聚天地至清至純之氣的靈物所化,有一己靈性。但光有靈物還遠遠不夠,關鍵仍在發招之人自身的修爲與內力。
方纔隱在簫聲中的那一擊偷襲,可絕對不是尋常江湖高手能輕鬆辦到的。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偷襲之人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決絕頂高手。從方纔一擊來看,其實力同當世三大宗派相比,甚至也未嘗落得下風。
可是,落瑛怎會……
然而時間不容許長魚酒作過多思考,他退到後方乾冷堅實的黃土地上,輕巧地翻了個身。
“嗖!”
雨祭出鞘,輕薄如蟬翼,刀光森寒如雪。他足尖點地,暗自發力,一個漂亮的魚躍凌空而來,雙手舉刀,飛身直下,刀鋒重重地劈砍在地上。
“咔咔咔!”
地面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黃沙漫漫直撲而來,冰霜層層崩裂,發出“喀嚓咔嚓”的脆聲。一時間戰場硝煙瀰漫,氣氛劍拔弩張。
長魚酒咬緊牙關,不斷提醒自己眼下危險的處境,然而他的心卻止不住地發沉。
落瑛還是不願原諒他麼,竟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跟他打照面。
城樓上,一襲綠衣凌空而起,足踏虛空,步步生蓮,沿數丈城牆翻飛而下,幻化出一道道綠色疊影。千光閃耀,熠熠生輝,恍若畫中仙。鎏金靴輕點虛空,於半空中踩出一條輕盈光路,快若電光火石,飄若流風迴雪。
“嗖嗖!”
香風撲面,人未至而簫先至,情況危急!
“啪!”
長魚酒快若閃電地一揮刀,格開飛來之簫。
蓮香浮動,搖曳生姿,綠色倩影一閃而過,幻化成一名窈窕女子,身上彩光粼粼,如鑲嵌萬千寶石,絢麗奪目,光彩照人。
長魚酒見狀頓時疾退兩步,將出鞘雨祭橫在胸前,神色警戒。
“呼——”
北風吹得城裡城外飛沙走石,冷冽異常,吹起他的獵獵黑衣,墨發四散。誰知衣襟下,一顆心“怦怦”直跳,卻是亂了心神,不知所措。
陰晉城靜得可怕,城頭沒有衛兵,月光下只有他們兩人。
女子輕攏薄紗,足尖點地,飄飛而來,舉手投足恍若傾城之舞,搖曳如水,迷人雙眼。手中玉簫靈巧一轉,以奇巧之勁挑開雨祭鋒利的刀身,有如毒蛇般捅向他的小腹,攻勢既快又狠,如蛆附骨,凌厲得難有喘息機會。
好快!
長魚酒心下大駭,一個閃身險險避過,隨即足下生風飄開三尺,手腕飛快轉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劈出連綿風刃。
“咔咔咔——”
黃土地上留下一道道又長又深的劃痕,然而轉瞬間又被凍結成冰。
“嘩啦啦——”
漫天冰晶如雨下,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細小冰尖比那刀鋒還快,一劃就是一道口子。
視線遠處,幽幽隱隱的冰簾後,一襲綠衣正極速旋轉着,隨着她的動作,萬千冰晶閃電似的飛出。
長魚酒忙不迭閃避之際,忽然感到心口一陣劇痛,不知是否被那冰晶劃了一下。他咬緊牙關,強忍劇痛繼續戰鬥。
無數冰晶凌亂紛繁,隨着女子的舞蹈不斷變化方位和速度。陣陣寒氣繚繞,陰冷無比,讓人如墮冥府深淵。妖嬈魅惑的舞姿千變萬化,帶出陣陣虛渺幻影,讓人目不暇接,如瑤池仙子起舞,又似夜間魔女惑世。
如此優雅的美麗,是出生高門大族之千金方擁有的優雅姿態,可一個人若在打鬥中還能保持如斯優雅,這隻能說明她打得很輕鬆。優雅永遠屬於有實力的人,若非如此,那優雅中必然隱藏着未見的艱辛。
那是一支很危險的舞,會殺人!然而於危機中,似又隱含着絲絲生機,生機再近一步卻又是層層殺機,生殺互現,變化無常,生死只在瞬間。
感覺到對方散發出的凌厲殺氣,長魚酒將移動速度發揮到了畢生的極致。他左閃右避着,於冰晶大陣裡飛快地來回穿梭,手中雨祭轉動如風,將微如毫末的冰晶一一擋開。
只可惜千防萬防依舊寡不敵衆,一顆細小冰晶從腋下穿過,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口子,淋漓鮮血汩汩涌出,然而他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情況之危急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命。
“咔咔——”
碎冰散落了一地,轉頭一看,卻是冰封綿延萬里,天寒地凍生機全無。潔白的冰晶映出遠處的羣山,映出高聳古城,映出天上月光,如夢境般不真實。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那抹綠衣再度飄然而至,玉簫一轉,直衝其天靈蓋而來。長魚酒側身閃過。
由於對方是女子,身體輕盈靈巧,衝勁小,手速也極快,一擊未成第二擊轉瞬又至,快得讓人難以置信。長魚酒再躲,對方再進攻,兩人一去一來,近戰好幾個回合陷入僵局。
千鈞一髮之際,長魚酒陡然發難,一個剪腿橫掃,將玉簫踢得女子直接脫手而出,旋即又舉刀劈出一道凌厲虹芒。
綠衣輕盈地一閃,便不見了蹤影,雨祭砍了個空,在冰面上留下深深的劃痕。
“嗖——”
破風聲在身後響起,長魚酒顧不得回頭,直接臉仆地向下倒去。
鮮紅色的暗器在上空一閃而過,牢牢釘在對面城牆上。竟是一朵血色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