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萱娘微躬了躬身子,轉身向一旁的侍女示意。侍女會意點點頭,走進內房,片刻後,搬出一架白玉古琴來。上好檀木質地,琴身雕龍紋鳳,琴絃緊繃,看上去極富張力。
纖纖素手溫柔地撫摸着琴身,女子走到琴邊坐下,將琴擺正,深吸了一口氣,玉指開始在琴絃上嫺熟地撥動起來。
伴隨着琴絃微微顫動,悠揚清妙的琴音從她手底流瀉而出,有種亙古般的神秘曠遠,在氤氳檀香的房間內有種渺不可攀的朦朧感。
吳起倚在琉璃榻上,側過頭,認真聆聽着素萱娘彈琴。
琴音悠揚,眉宇間脈脈含情,如墨青絲被風吹起,劃過淺淺朱脣。皓袖繽紛,香風撲鼻,讓人不由心醉神迷,難以自拔。
這便是溫柔鄉麼?果然美妙。難怪許多人墜下去,就一輩子也起不來了。只怕是寧可墮入迷幻,醉生夢死,也不願回到這痛苦的世上去做事吧。如此美妙的仙境,只怕是神仙老兒來了,也忍不住要駐足一番呢……
伴隨着飄渺的琴音,素萱娘輕啓朱脣,唱起了纏綿的歌謠:“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我不要你回報我,只希望你我能永修同心。這樣的誓言很真實,卻也最是動人。
長魚酒凝望着彈琴的女子,思緒卻禁不住飄向遠方。他想起了另外一名女子,她沒有素萱娘妖嬈勾人的身段,卻比之更加出塵脫俗,更加令男人瘋狂。
他記起她的笛聲,她的簫聲,她的琴聲,還有她蹁躚靈動的舞姿。在皎潔的月光下,一襲綠衣翩翩起舞,衣袖劃過,落花紛飛。嬌豔的花瓣飄落在天地間,寬闊的廣袖開合遮掩,衣袂飄飄,靛青綢帶上下翻飛。香風繚繞,醉了看客。清麗的姿容,如出塵仙子舉世無雙,美目流盼間滿座皆驚。那一刻,寂靜的夜裡,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長魚酒忽覺內心有些抽痛。很多事情,真的只有等到失去後纔會珍惜,那些原以爲的理所應當,到最後都慢慢失去,然後一個人就長大了。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多麼清妙的樂音,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代。
雲樗站在一旁輕快地打着節拍,聽得十分入神。
“哼!”吳起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將酒杯拍在桌上。
“啪!”
這突兀的一聲頓時打斷了長魚酒的思緒。透過朦朧的檀香紫煙,可以看見吳起半倚在織錦琉璃榻上,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跟先前簡直判若兩人。若是仔細瞧,還可以瞧見他皺起的眉頭和眼角那一絲落寞。
“停。”
他懶懶地一擡手,示意素萱娘停下來。
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女子忙亂地站起身來,手足無措道:“怎麼了嗎?大人不喜歡這首曲子嗎?還是……萱娘今天彈得不好,讓大人失望了?”
吳起冷哼一聲,沒有回答。
氣氛有些尷尬,素萱娘一下失了分寸,只得眼巴巴盯着吳起看,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去。
“倒酒!”
“是!”女子連忙上前,爲他斟酒,“大人若是不喜歡,我一會兒跳支舞,爲大家助助興怎麼樣?”
吳起接過酒杯,一杯接一杯沉默地喝着,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壓根兒沒有擡頭看素萱娘一眼,當然也沒有理睬她,一雙深邃的眼眸閃着意味不明的情緒。
“呃……我覺得挺好聽的呀!”雲樗用他晶亮的大眼睛看着素萱娘,“沒關係,再彈一首嘛!”
素萱娘並沒有理睬他。雲樗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訕訕縮了回去。
素萱娘凝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措着辭,唯恐一個不慎又惹怒了眼前的男人,“那……要不,要不我再換一首好了……”
她將琴擺正,手指細細摩挲着琴絃,片刻後,悠揚的旋律再一次緩緩流瀉而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啪!”
吳起猛地一拍桌子,狂暴的內力直接將木桌震裂了,不知是哪個音調又觸怒了他。
女子顫了顫嬌軀,手一抖。
“錚——”
一個不和諧音符突兀地蹦了出來,在房間裡久久迴盪着,迴盪在每個人的耳邊。雲樗不舒服地挪了挪位子,挪到長魚酒邊上,將大半身軀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背上。
“好好的,怎麼說生氣就生氣……”他小聲嘀咕道。
房裡的氣氛驟然降到了冰點,空氣裡彷彿凝了一層霜。
“大人……”素萱孃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請問……是萱娘彈得不好,所以惹大人生氣了嗎……”
吳起緩緩站起身,在小房間裡來回踱着步子,面色冷峻。
素萱娘戰戰兢兢地盯着他,企圖揣摩他的心意,卻發現自己腦海裡根本一片空白。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從來都不瞭解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甚至她覺得,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猜透他的心思,現在不會有,將來也不會有。當然,更不會有哪個女人能走到他心裡去。
“成天彈些你儂我儂的靡靡之音,真讓人心煩!你們醉玉天香,難道就這點能耐嗎?今日有貴客在場,你存心是想砸我的牌子吧!”吳起快步走到琴邊,隨手撥起一根琴絃。
“錚——”
古琴發出了鏗鏘有力的“錚錚”聲,如拔劍出鞘、短兵相接,樂音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上,沒由來地產生心驚之感。
“你就這點能耐嗎?我賞識你,可絕不是因爲你會彈這種毫無疑義的靡靡之音。這般無趣的曲子,你不嫌甜得膩味,我還嫌惡心,換首有趣的!”他擺了擺手,堅定的語氣不容絲毫違抗。
素萱娘這才鬆了一口氣,迎上前去,嬌笑了兩聲:“原來大人是不喜歡這曲子呀!這有何了得?萱娘再換一首就是了!還以爲大人是嫌萱娘琴藝漸疏了,不喜歡聽這琴曲兒了呢!”
不過有趣的曲子……她怎麼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又怎知哪些曲子是有趣的呢?
素萱娘側着頭思索了片刻,隨即深吸一口氣,纖纖玉手又在古琴上馳騁起來。
長魚酒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抱着臂,饒有興致地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兩眼微眯。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揚的樂音中,吳起忽然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似乎情緒煩躁到了極點。
“停!換!”
琴聲戛然而止。
“咔嚓!”
手裡的酒杯被捏得粉碎,氤氳芬芳的美酒沿裂縫流出,一滴一滴,清澄的瓊漿玉露,一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房中再次寂靜如死,唯有杯中液體滴落在地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穿透力,彷彿要將地面鑿一個大窟窿來。兩旁的侍女慌忙走上前去,爲他更換酒盞,重新斟上清甜甘洌的美酒。她們的動作不約而同,皆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慎觸怒了面前這尊“大神”。
素萱娘這下可當真沒了主意,只得幹站在一邊,雙手無措地絞着裙角。
長魚酒仰着下巴,玩味地勾了勾脣:“喲呵!這是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惹得我們郡守大人生這麼大的氣呀?”
吳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你言重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因爲這曲子彈得實在如糟糠般不堪入耳,所以我生氣。”
“哦?是麼?”長魚酒挑了挑眉,顯然不是很相信,“只是如此而已嗎?那郡守大人的氣量未免也太小了些吧……竟然和一個女人過不去。”
吳起擡起頭,聲音冰冷如劍:“你想說什麼?”
“不想說什麼。”長魚酒放下手中的酒盞,對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啊……讓我想想,你討厭這樣的樂曲,你不想聽。你在逃避什麼呢?匪報也,永以爲好也。你想跟誰永結同心呢?還是你至今沒能尋到一個可以永結同心的人,於是出於妒忌?”
吳起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不說話。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豳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此乃【黍離】之曲也,細聞其曲,哀自從其中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心憂的是什麼?你所希求的又是什麼呢?我很好奇。”
吳起緊緊盯着他,眼中盡是狠戾之色,銳利的眸光彷彿一把快刀,要將他撕碎。
原本暖融融的房間,眼下卻無端平添幾分寒意。雲樗怯生生地向後縮了縮,看向吳起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幾分畏懼。
良久,吳起擡起頭,不痛不癢地笑了兩聲。
“這些,你不必知道。”他瀟灑地拂了拂衣袖,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雲淡風輕。
屋內氣氛再度陷入了沉默。素萱娘恭敬地侍立在一邊,美目流盼,搖曳生姿。長長的睫毛掩住了她的情緒,不知她此刻究竟在想什麼。
“餵我說……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呀!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雲樗看了看吳起,又看了看長魚酒,一臉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