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緻的樓閣間,清淡的檀木香氤氳其中,讓人聞着心神安寧,心馳神往。鏤空的雕花窗櫺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日光,做工考究的木桌由稀有上等木材打製而成,湊近還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牀塌上鋪的是繁複華美的綾羅綢緞,緞面上繡着展翅欲飛的鳳凰,精巧典雅,全是女工一針一線的心血。
儀態曼妙的婢女在閣樓間來回穿梭,帶起陣陣迷醉的香風。與阿駑的簡陋木屋相比,這棟閣樓簡直豪華了一倍不止。
“長魚先生,昨夜幸得你出手相助,這才免去我九嶷空桑一場浩劫,我族上下百口人也得以保全性命。我桑某人絕非忘恩負義之輩,今日請先生前來寒舍一坐,便是希望能報答先生對空桑的恩情。”
空桑族長桑楚公放鬆地倚在塌上,舉手投足間早已沒了昨夜的緊張慌亂。鎮定的語氣,周密的言辭,沉靜的面容,濃重的威壓,不愧九嶷空桑一族之首。
長魚酒禮貌性地微微頷首,示意桑楚公接着說下去。
“只是你我相識不過一日,桑某對先生了解實在不深,亦不知先生平素喜好。先生此番幫了空桑大忙,想要什麼只管開口便是,金銀、珠玉、錦緞、絲綢,只要我們這窮地方能拿得出來的,統統都可以給你……”
“我不要這些。”薄脣吐出冰冷的話語,長魚酒直截乾脆地打斷了桑楚公的話。
“我想也是。”桑楚公淡笑一聲道,“先生一看就非凡俗之人,又豈會爲金銀珠寶這等庸俗之物所牽絆。既然先生對金銀珠寶不屑一顧,那麼,先生究竟想要什麼呢?”
他的語氣逐漸變得生硬起來,言語中竟帶了三分威脅之意。
“我想,我還是開門見山比較好。”長魚酒走近幾步,緊緊注視着塌上的桑楚公,“我要那把刀。”
“哪把?”桑楚公身軀一震。
“族長大人覺得呢?”長魚酒淡笑着,目光如同一支銳利的冰箭,隨時都將洞穿對方的身體。
塌上的桑楚公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低着頭神色飄忽,似是在權衡着什麼。長魚酒將手縮回袖中,緊緊握住藏匿於袖間的匕首,以期應對一切突發狀況。
華麗雅緻的閣樓間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交替的呼吸聲,忙亂而短促,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良久,桑楚公長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桑徹本爲你所誅,他的生前之物作爲戰利品歸屬於你,亦理所當然,只是……”
“只是什麼?”長魚酒被他折騰得有些心煩。。
“只是昨晚你在場,想必也該聽見桑徹說的那些話了。雨祭這把刀是受了詛咒的,從刀柄到刀尖處處充斥亡魂與死靈的怨毒之氣,稍稍不慎便會反噬主人,到時候要後悔都來不及了。桑某也是考慮到長魚先生性命安危,之前這纔有所猶豫。此刀受上古怨靈淬鍊,極難駕馭,更何況刀尖上尚殘留有桑徹的精血,危險異常,還望先生再思量思量。”
長魚酒閉上眼,腦中浮現出了那把夜雨中泛着幽幽寒光的刀。
冰涼的雨點一滴又一滴,無情地敲打在刀刃上,順着刀背流向刀鋒,在雪亮的寒光之上攏起一層薄薄水幕。冰冷雨水將刀洗刷得透亮,刀身上佈滿的一條條玄奧奇詭的暗紋,如九曲迴腸蜿蜒曲折,如清溪江流般細密精緻,而此時此刻在長魚酒的腦海中,它們一時清晰明朗起來。
雨祀,幽晦夜雨中的一場祭祀,多麼盛大的名字,多麼清絕的名字。
但主祭者不同,祭祀的方式自然也不甚相同。
“多謝族長大人的好意提醒,但我已經決定了。”長魚酒擡起頭來,兩眼平視桑楚公,目光如炬,帶着不容抗拒的信念。
“既然先生執意想要,那桑某人自然也不好拒絕了。”桑楚公長嘆一聲,“如此,我謹代表九嶷空桑全族,將這把寶刀贈於你,以報答先生於我族的救命之恩。小黛——”
“來了!”少女踏着輕快的步子出現在了門口,華服錦緞,衣着鮮豔,正是剛纔來請他的那名少女。
“去湘妃閣,替我把雨祭取來,今早剛放進去的那把,動作小心些。”
“是。”少女應了聲,便退了下去。
“那就……多謝族長大人了。”長魚酒略微欠了欠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又說了幾句客套話……
悠閒安逸的日子如同流水般,總是過得飛快。天氣一天天炎熱起來,如火驕陽將大地曬得滾燙滾燙。
這些日子以來,阿駑每日照例去江上打漁,早早出門,直到太陽落山歸來。雲樗是個閒不住的淘氣鬼,一天到晚向外躥,似乎每天都會有新的東西吸引他的眼球。而長魚酒呢?由於身受重傷,他被雲樗和阿駑勒令不準亂跑,於是只得待在屋子裡睡大覺。大巫祝桑柔有時會來看望他,爲他診斷傷情,送些滋補藥物。
隨着時間的推移,曾經不堪入目的傷口已開始逐漸癒合,如今只能看到淺紅色的印痕了。掐指一算,他來到九嶷空桑也半個月有餘了,自打到來的第二日起,便一直待在阿駑的小木屋裡養傷,都還沒怎麼遊覽過這片美麗神秘的土地呢。
思忖着自己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長魚酒躊躇了一會兒,便下了樓。
南方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實難預測,方纔還是驕陽似火流火炙烤,下一秒沒準瓢潑大雨就澆下來了,所以空桑人總是極其珍惜有陽光的日子。綠油油的田野裡,農夫舉起鋤頭揮灑汗水,煙波浩渺的湘江之上,漁夫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唱的大抵又是湘君和湘夫人,悠揚的歌聲托起一葉扁舟,向着更遠的地方盪漾而去。
時間還早,日頭並不毒辣,長魚酒原以爲自己已經起得很早了,殊不知勤勞的空桑人早已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湘江的水漲了起來,在日光的照耀下晶瑩透明,像是姑娘繽紛的飄帶隔着虛空揮舞着,曲折的岸勢一直蜿蜒到天邊。
沐浴着暖融融的陽光,長魚酒沿着江邊漫無目的地閒逛着,望着滔滔不絕奔涌而去的江水,忽然就憶起了塵封心底的痛楚往事。現在想來,那似乎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過去與現在間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水幕,明明看得清晰透徹,卻永遠走不過去。有時想想,連他自己都感到如夢似幻。
和煦微風親吻他的臉頰,鳳凰樹的枝條在豔陽下晃來晃去,帶起一抹柔和的紅色光暈,他思忖着若是下半輩子能在這地方度過,倒也挺好。
前面傳來了少女清脆悅耳的笑聲,宛若銀鈴般“叮叮噹噹”地晃動盪漾,帶着女孩們對這個塵世最純粹的幻想。
“嘩啦―一”
水花濺起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裡被無限放大,湘江裡似有人在戲水。各種水聲交織在一起,宛若清妙的旋律。嘈雜的潑水聲不但沒讓長魚酒感到煩躁,反倒令他的心安寧了下來。”
“玲子,你把我們的衣服放在哪兒了?我洗好嘍!”
“喂!你洗這麼快做什麼?不行!再陪我玩會兒嘛!”
少女活潑俏皮的笑聲飄了過來,如同朝陽夕露般美妙,彷彿是人世間最聖潔最清澈的東西,讓人聽了心醉神迷,憂思全忘。
長魚酒微微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怕是走錯地兒了。顯然,此地乃是空桑姑娘沐浴之地,被他誤打誤撞給碰到了。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轉身便欲離去。
“說!我的衣服到底被你藏哪兒了!”
“想知道嗎?陪我洗呀!等我洗完再告訴你,嘻嘻!看你能拿我怎麼辦!”
“你……”
氣鼓鼓的少女正要發作,被喚作玲子的少女突然亮起嗓門喊道:“喂喂!柔兒,別躲了,我看見你了喲!快過來跟我們一起洗呀!”
柔兒?
長魚酒瞬間彷彿魔怔了般,腳步不受控制地竟往前挪了幾步。銀鈴般的笑聲越來越近了,直到少女窈窕綽約的倩影映入眼簾,他纔有些茫然地收住了腳步,不知自己今日是不是真的中邪了。這一切,都如夢似幻。
一個**的少女忽然從旁跑了過來,赤條條的身子沒有任何衣物的掩飾,臉上、身上都溼漉漉的,掛着晶瑩的水珠,應該是剛從水裡出來。
她飛快地跑到江邊,朝着正在沐浴的姑娘們大喊了幾句,姑娘們隨即嬉笑怒罵着,鞠起水潑到她身上。
眼前**的少女正是空桑大巫祝桑柔,儘管此時此刻,她的言行舉止與族中尋常女子一般無二,但長魚酒發誓他絕不會看錯。
潔白的胴體與背後黝黑的九嶷山形成鮮明對比,光嫩肌膚彷彿新剝鮮菱般白裡透紅,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一雙水潤勻稱的修長玉腿裸露在外,纖細的腰枝如弱柳不盈一握。
一雙靈秀的美目中閃着狡黠光芒,但眼神確是清澈乾淨的,幽亮的眼眸中似有萬千珠玉熠熠生輝,燦若繁星而皎若明月。微微上翹的睫毛掃過臉頰,帶起千種萬種風情,睫毛的尖尖處依稀沾着晶瑩的水滴,彷彿是昨天夜裡殘留的露水,一閃即逝。
修長的雙腿光潔如玉,那是十幾歲的少女纔有的光潔,不染世垢的純澈,她筆直地站在江邊,宛若一棵小桑樹。
面對着一衆姑娘的“圍攻”,桑柔只得窘迫地左閃右避,躲開潑上來的水。
“不是說好了一起洗的嗎?你竟然一個人偷偷地洗好了!什麼意思呀?”
“就是就是!當上大巫祝就不認我們姐妹了?哼!你不會還要治我們的罪吧?”
“是是是,是我錯了啦……”桑柔侷促不安地向少女們賠禮道歉。
姑娘們依舊嬉笑着朝她潑水。一代孤高典雅的大巫祝竟淪落至此,當真是有趣極了。長魚酒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來。桑柔聽見聲響,頓時警覺地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長魚酒只覺尷尬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