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的面具上依舊噙着毛骨悚然的詭異笑意,似要將人活吞而去,祭壇下的百官庶民見此情景,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楚王恭敬地向她俯身行禮。尸祝作爲天帝的象徵,即將代表天帝接受祭享。
萬衆矚目中,只見桑柔輕移蓮步,緩緩來到祭壇中央。七名禮官合力將一尊巨大的王座擡上祭壇。王座上綴着辛夷、辟芷、宿莽、江蘺等各式香草,又鑲嵌着絢彩繽紛的瑪瑙玉石,芳香怡人,光彩奪目,與桑柔今日的裝扮落落相合。
桑柔來到王座邊,撩起衣袍下襬小心坐了下來。禮官又忙着將玉璧、方鼎、簋等各種盛放祭品的禮器搬上祭壇,依次陳放在她腳下。
“請東皇大人接受祭享——”
在聽到禮官高喊的那一刻,王座上的桑柔微微擡起了頭。面具上的詭異雙瞳在寒風中教人心生恐懼。
但她沒有動。她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安坐於王座之上,等待楚王親自獻上祭品。
“請東皇大人享用!”楚王恭敬地彎下身,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塊玉璧,高舉過眉。
“請。”他用謙卑恭敬的語氣對桑柔說道。
桑柔緩緩伸出白皙的雙手,接過楚王獻上的玉璧,小心將它輕放在腳邊。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恭請東皇大人顯靈降福——”
桑柔輕揮了揮玉臂,柴垛上的煙火騰地一下,陡然躥高數十倍,烈焰在寒風中劇烈燃燒,嫋嫋煙火在半空中描摹出一個奇詭怪異的輪廓——牛頭蛇身人面狗尾,青面獠牙,雙眸閃着猙獰的光。
祭壇下的人羣登時發出一陣驚呼聲。
“那是什麼東西?太可怕了!難道是東皇大人顯靈了?”
“多謝東皇大人垂簾——”
禮官尖利嘹亮的聲音在大荒原上回響,爲這個本就陰冷的冬至日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圍觀之人只覺渾身上下哪裡都不舒服,彷彿有什麼東西,藉着瑟瑟寒風鑽進他們體內,敲骨吸髓。
在那一刻,毫無徵兆地,長魚酒忽然痛苦地蹲下身子,雙目緊閉,面色慘白。
“麴生!麴生你怎麼了?”雲樗毫無準備,倉惶間手忙腳亂地扶住了他。
“怎麼又……又來了……”那一刻,雲樗驚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這一回,長魚酒已經痛到說不出話來了。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他體內,一股強悍狂暴的力量正瘋狂地於經絡之間橫衝直撞,似要掙脫他的身軀的桎梏,但任憑拼盡全力卻總掙不脫,因爲有另外一股力量正在瘋狂地與它相抗衡,阻礙它衝破束縛與桎梏。
兩股同樣強大的力量纏鬥撕咬在一起,在長魚酒體內不斷掀起陣陣驚濤駭浪,一股又一股熱浪,接二連三侵襲着他的五臟六腑,餘波延及四肢百骸,灼熱的能量風暴似要將他燃燒殆盡。那一刻,長魚酒只覺得撕心裂肺,痛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轟”地一聲,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發生猛烈的驚天碰撞,長魚酒無法承受體內的劇烈波動,猝然吐出一口血來。
“麴生,出什麼事了?你怎麼樣?快!快來人啊!”雲樗慌亂地撕下一塊衣襟,爲他擦去嘴角的血跡,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平躺下來。
“放鬆,放輕鬆……你現在什麼都不需要想,也不要抗拒你體內的異動。放輕鬆,深呼吸……”
“大宗師,大宗師,大宗師……”長魚酒劇烈地掙扎着,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嘴裡不斷重複着這三個字。
“大宗師怎麼了?你,你看見了什麼?”雲樗驚慌地問道。
“我已經……我已經快要控制不住了……”長魚酒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不僅是他的聲音,他渾身上下都在劇烈顫抖着,好像抽搐痙攣一般,誇張而劇烈。
“那股力量,大宗師,它……它就快衝破我的身體了!”
祭天大典仍在如火如荼地繼續。禮官又將新一批豬牛羊牽上祭壇,一隻只犧牲活蹦亂跳的,只待命運之神的審判。
楚王從禮官手上接過牽繩,像剛纔那樣拔出腰間的寶劍,十分乾脆地將祭祀的活物統統宰殺。
豆大的血珠沿着劍鋒緩緩流下,匯成血河。空氣裡又重新被血的腥臭氣所充斥。楚王抓住一隻死去的羊,將其屍身高舉過眉。一名禮官端着精緻的祭祀酒樽走到他面前,用酒樽接住羊身上流出來的血,鮮紅的血匯成滿滿一杯酒,乍看去光鮮而精緻。
楚王又將死去的豬和牛抓起,仿照先前的模樣,也盛了滿滿兩杯酒。總共三杯血酒,一次陳列而下。
楚王端起羊血酒,屈膝恭敬地跪伏在桑柔腳下,祭祀酒樽高舉過眉,鮮豔的羊血在樽中泛出晶瑩而奇詭的光澤,妖異怪誕。
“恭請東皇大人接受祭享——”
桑柔輕點了點頭,伸出白皙玉手接過楚王呈上的羊血酒,將酒樽遞到脣邊微微沾了沾,表示已經飲用過。羊血沾到她的面具上,爲那原本猙獰詭異的面具又平添幾分妖邪恐怖感。
祭場上圍觀衆人無不戰慄驚怖。
衆目睽睽之下,桑柔緩緩舉起酒杯,將剩餘的羊血酒統統灑到了地上。
“呲啦呲啦——”
新鮮的血液尚還冒着熱氣,溫熱的羊血在祭壇上騰起一層朦朧的血霧。
接下來,楚王又相繼向她進獻了牛血酒和豬血酒,桑柔每一杯都只用脣略微沾了沾,然後將剩餘的酒統統傾倒在了地上。
“謝東皇大人垂簾——”禮官高喊道。
雲樗感覺自己的心在劇烈地怦怦直跳。
“麴生,你,你現在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
長魚酒虛弱地點了點頭,竭力讓自己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但似乎並不奏效。
“沒剛纔那麼難受了,哎……不知道剛剛究竟出了什麼鬼。”長魚酒輕嘆一聲道。
“沒事就好,你且運功調息一下。”
長魚酒點點頭,盤腿坐下,全神貫注地細細梳理全身經絡。體內的兩股力量明明仍在激烈地交纏鬥爭,但局勢已明顯向其中一方傾倒,這意味着戰鬥即將結束,一切即將見分曉,這也是爲何他沒有剛纔那麼難受了。
“所以宗師之力再一次被你成功壓制了?”雲樗見他沒事,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啊呀剛纔真是嚇死我了,你沒事就好!”
“不,大宗師……它成功了。”長魚酒無奈地搖了搖頭,笛聲道,“它已經完全脫離我的控制了。”
雲樗的呼吸瞬間一滯。
“你,你剛纔說什麼?”他小聲道,“什麼,什麼叫完全脫離你的控制?”
長魚酒輕嘆一口氣,神色異常疲憊,彷彿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惡戰,整個人綿軟無力地癱倒在牆邊。
祭場上,只聽見禮官高聲大喊道:“祭酒——”
五名禮官走上祭壇,每個人手裡都捧着一個精緻的祭祀酒樽,五個酒樽中分別盛有五種不同的酒,這五種酒並稱爲五齊。
五齊者,一曰泛齊,二曰醴齊,三曰盎齊,四曰緹齊,五曰沉齊,五齊流香,酒香醇厚,光彩照人。
“獻五齊——”
楚王緩步走向最靠近他的第一名禮官,從禮官手上接過五齊之一的泛齊酒,用雙手恭敬地托起,高舉過眉,以一種謙卑的姿態跪伏着獻給王座上的桑柔。
“恭請東皇大人接受祭享——”
桑柔接過楚王呈上的泛齊酒,輕輕抿了一小口,以示接納,隨即又將剩餘的酒傾倒在祭壇上。腥臭的血液和醇香的酒液混雜在一起,如此涇渭分明,卻又好似融合在了一起,給聞者刺激而奇詭的嗅覺盛宴。
接下來,楚王又依次向桑柔進獻了醴齊酒。
前兩齊進獻完畢,禮官扯着嗓子高喊道:“獻祭食——”
幾名禮官端着大羹、鉶羹、脾析等大食走上祭壇,一道道地呈給楚王。楚王一道道地接過,又一道道按次序獻給扮成東皇太一的桑柔。桑柔一道一道地接過,每道菜都簡單地品嚐兩小口,以示接納,然後將那精美的銀製托盤放到一邊,與祭器禮器雜放在一塊兒。
“多謝東皇大人垂簾!”
楚王又依次獻上了盎齊和緹齊,桑柔每一樽酒照例喝上兩小口,然後將酒樽放到一邊去。
“喂,麴生,你餓不餓?”雲樗擔心長魚酒被宗師之力奪取心神,於是思忖着講幾句玩笑話,好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瞧桑柔這角色,多舒服啊,又是好酒又是好肉伺候着,既不用挪位又不用講話!”
“可是要跳舞啊,你會麼?”長魚酒此刻儘管心亂如麻,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同雲樗開着玩笑,“你要是能跳,這尸祝就叫你當了。”
雲樗失望地嘆了口氣,“也是哦,不然我也不至被關在這裡了。哎……那麼多好酒好菜,卻每種都只嘗一口,那多浪費呀!”
長魚酒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