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諸位能助法家成此大事,不僅公子允諾將同諸位結秦晉之好,法家也會爲各位在江湖上提供一片廕庇之所。天下七十二分舵和郢都城的大門,將隨時爲各位敞開,各位可以隨意在江湖和朝堂上自由來去,只要那日事成……”
“倘若諸位日後遇到什麼麻煩,可隨時前來投奔法家,吾輩自當傾力相助,以報答諸位今日的大恩大德。”
“屈兄言重了。”田路擺了擺手,起身道,“區區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更何況此事本就於我等有利,本在義務之內,談不上幫忙。”
屈宜臼謙和地笑了笑,眼底閃過一抹森冷寒光。
“那麼屈某人,就在此謝過各位了。宴席已經開始,諸位可盡情開懷暢飲……”
灰色的天穹陰沉沉的,大塊濃雲囤積歸聚,郢都城隱沒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孤獨蕭條。灰濛濛的天空下緩緩走來一個人,白衣勝雪,墨發飄飄,面色清朗肅穆如畫,讓人只敢遠觀而不敢近狎。他明朗而清澈的雙眸深深凝望遠處的地平線,眼底閃過微微不可見的光芒,明月般蒼茫,桃花般爛漫,又似曠古悠長的歲月,一眼望不穿。
“只剩下五日了麼……”
他擡起頭,注視着天空中陰鬱厚重的積雨雲,伸手捋了捋微有凌亂的白色衣衫。
郢都城馬上就要下一場大雨了吧……
他長長太息一聲,踏着飄忽而虛渺的步子,消失在了郢都城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頭。
十二月廿二。冬至。
郢都城南,楚祭天於郊。
冬日清晨的寒風冰冷刺骨,如刀子般凜冽鋒利,毫不留情地鞭笞人們本就緊繃的神經。高聳寬闊的圓形祭壇上空闊寂寥無人,唯有栗烈寒風在臺面上肆虐狂舞,彷彿是這祭壇的霸主。
祭壇周圍累起了一圈又高又厚實的柴垛,柴垛頂端稍高於祭壇檯面。乾燥的柴垛上按照某種順序擺放各式祭器玉器:酒樽、玉璧、玉圭、龍舟。甘美的瓊漿玉露裝在酒樽裡,雕工精巧的酒樽裝在龍舟中,來自****的珍奇異寶交相輝映,爭奇鬥豔流光溢彩,粼粼彩光照亮郢都城灰濛濛的天空。
這是一個陰鬱的冬晨,不出意外地,陽光依舊沒有出現。什麼都沒有出現,只有凜冽的寒風在半空中,如捕獵的鷹隼般盤旋徘徊,“嗚嗚”的哭泣聲綿延千里。
高大的圓形祭壇在祭天禮儀中被稱作“圓丘”,天圓地方,圓形正好代表了人們臆想中蒼天的形象,圓形的祭壇專門爲祭天而建。
冷得要結冰的空氣裡瀰漫着一股緊張氣氛,無形而巨大的威壓籠罩在祭壇上空,隨時都可能將這堆脆生生的木頭壓塌。南郊大荒原上早已擠滿了上千人:國君、百官、庶民,所有參與祭典之人平等地踏在荒原之上,無貴無賤,無長無少。所有人共同呼吸着荒原上冰冷的空氣,在灰濛濛的天穹下,感受因緊張而帶來的戰慄驚怖。
庶民百姓在祭場兩側圍觀,國君與百官站在祭場中央整頓服飾,耐心等待祭祀開始。樂官在祭壇下準備就緒,竽、簫、鼓、壎,只待時辰一到衆樂齊響。
長魚酒和雲樗透過厚厚的鐵柵欄向外望去,恰好能望到肅立於祭場正中的楚王。楚王身上披了厚厚的玄色貂皮裘襖,身穿富麗繁複袞服,服飾上繡着日月星辰、山川龍蟒等紋飾圖案,意即“與天地齊光,與日月同壽,福澤庇天地,萬壽永無疆。”
楚王頭戴前後垂有十二旒的華貴冠冕,長長的旒從眼簾垂下,在寒風中簌簌晃動,映得他的面龐隱隱綽綽、看不分明。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又懷有怎樣一種心境,但毫無疑問,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一名合格的君王決不能讓任何人揣度出他的心思。
在凜冽寒風之中,他伸手接過禮官恭敬呈上的大圭,將圭別在自己腰際。純澈的碧玉與金色龍紋腰帶交相輝映,清新亮麗,爲原本灰淡的荒原平添幾分色彩與光芒。
楚王一身裝束從頭到腳,都和天下之主周天子一般無二。
吳起今日穿着一件蟒紋玄色長袍,以玉錦帶束腰,玄色暗紋帶束髮,足蹬金靴,灰色披風罩身,無過多繁瑣累贅的紋飾,大氣端莊而不失華貴,氣宇軒昂丰神俊朗。那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眸滿是奕奕神采和凌厲氣勢,好似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但意氣風發之中又帶了三分成熟穩重,顯然比起那些少年人,他經歷過了太多的歲月磨礪和風霜洗禮,多到已經懶得去回憶了。
雲樗還從見過吳起打扮得如此大氣俊朗,一時間有些緩不過神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凌亂破舊的衣衫,內心不由感到一陣沮喪。長魚酒負手立在鐵窗邊,兩眼緊盯着祭場,不讓任何一絲微小動靜逃過他的感知。
片刻後,又一名禮官緩步上前,以雙手恭敬地呈上鎮圭。
鎮圭鎮圭,以大圭鎮之,鎮四境六合,鎮八荒天地,以玉圭鎮天下。《禮》曰:“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此鎮圭以四鎮之山爲雕飾,取其安定四方之義,天子持鎮圭祭天,以抒其一統天下之祈願。
楚王伸出雙手,小心接過鎮圭捧在懷中,神色肅穆地一步步緩緩登上祭壇,將鎮圭持於胸前,面朝西方肅立於圓丘東南角。
羣臣百官一字排開,整齊地跪伏在他的腳下。吳起身爲丞相,位列百官之首,跪在距離祭壇最近的地方。
祭場外側的庶民百姓也紛紛效仿着跪下來,向他們的國君俯首稱臣,致以他們最崇高的敬意。
時辰未到,祭典尚未開始。楚王孤身立在高聳寬闊的祭壇上,任由凜冽寒風在他頭頂呼嘯肆虐。與腳下的祭壇相比,他的身影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小到極有可能落入他人視線的縫隙。不過畢竟沒有任何一道視線會漏過他。這一刻,萬千視線共同匯聚在這道渺小的身影上。
“呼——”
北風呼嘯着,吹起楚王厚重的大裘,澄碧純澈的鎮圭在風中泛着幽亮的流光,風中隱隱傳來場外百姓的竊竊私語聲。一切準備就緒,祭天大典即將拉開帷幕。
長魚酒的視線在場內搜尋了半天,卻始終沒見着桑柔。
“你看見桑柔了嗎?”長魚酒輕聲問同樣緊盯祭場的雲樗。
雲樗搖搖頭。
“最好她不要出現。”長魚酒輕聲喃喃道。
雲樗嘆了口氣,依舊搖頭道:“祭天大典還沒開始呢。等正式開場後,她大概就會現身了吧。”
“是啊。”長魚酒苦笑一聲,無奈嘆息,“可我們卻只能傻傻地呆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
他用力掙了掙束縛手腳的鐵鏈,卻沒有任何效果。冰冷的鐵鏈晃動了兩下,依舊紋絲不動。
“他既已將我們關在這裡了,幹嘛還要用鐵鏈鎖住我們的雙手雙腳?難不成還怕我們破門而出?”雲樗沒好氣地抱怨道。顯然這惱人的鐵鏈弄得他行動極不方便。
“或許是的。”長魚酒道,“他行事一向小心謹慎,而且眼下他非常害怕我們離開這裡,足以見得他對這場祭典的重視程度。”
“難不成他還怕我們跑到祭場上搗亂?”
“不是。”長魚酒搖頭道,“他是怕我們跑出去被人抓住。如今郢都城裡臥虎藏龍、危機四伏,到處是隱秘門派江湖高手,到處都是看不見的眼線,這座城已經容不下我們亂跑了,倘若我們不慎被哪個敵對門派捉了去,後果很可能對他不利。”
“哈,原來他也有害怕的事呢!”
長魚酒嘆了口氣,視線移向祭壇下方神色肅穆的吳起,漆黑的雙眸裡有不知名的情緒在跳動。
“他當然有。只要是人,都會恐懼。”
他話音剛落,只聽得南郊大荒原上忽然鼓樂齊鳴,樂官開始演奏,意味着祭典正式拉開帷幕。各式各樣的樂器聲音有序摻雜在一起,給人以莫大的聽覺享受。
那樂曲的基調是**肅穆的,與祭天大典的場合相稱,但在莊重之中分明又夾雜了些許淡淡的悲憫情緒,宛若天神俯瞰天下蒼生,宛若天下蒼生與天神朗然相對。
鼓聲鏗鏘有力,如雨點急促迅速,無形之中渲染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咚、咚、咚、”
在急促激昂的鼓樂聲裡,只聽一名禮官高聲大喊道:“時辰到,祭天大典開始——”
他嘹亮的聲音漸漸爲寒風呼嘯聲淹沒,而隨着他那一聲宣告,一場最盛大的祭典在這凜冽冬至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