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害發動座下七十二使臣,於天下諸國追捕大宗師,吳起當然是其中之一,只不過相較於叔羽詭等人簡單幹脆的捕殺,他更有手段些,更懂得僞裝隱藏罷了。可這樣就已經足夠了,足夠贏得他們的信任,足夠騙過他們的眼。
“還記得中秋那夜在禹王城酒館裡,你曾向我質疑他嗎?”雲樗忽然輕聲道,“那時我竟還勸你信任他,出於朋友之間的情誼答應他的請求。現在想來,我真是愚蠢得要命。”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爲陰鬱和絕望所浸染。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他輕聲道,“這山下的繁華塵世,真是可怕得要命。”
“連我也相信了?”長魚酒輕聲問道。
雲樗沉默了,爲自己的不成熟而沉默。片刻後,他才斷斷續續地小聲道:“我……我當然相信你,你,還有桑柔,你們都是我信賴的夥伴。”
“還有呢?”長魚酒循循善誘般地啓發道,“你師傅呢?”
“是啊,我還有師傅。”雲樗幡然醒悟道,“師傅和師兄們,他們都是我在這個世上可以相信的人。”
長魚酒笑了。
這世上有個人可以信任,本就是件幸福的事情,更可況雲樗還有這麼多人可以信賴。人決不能因爲遇到一個不守信用的人,就斷然去否定所有人的信用,同樣地,人也決不能因爲遇到一點挫折,就斷然否定生命的全部,就像鼴鼠拾到一根枯木而斷然否定整個春天。生命中總還有些值得留戀的人事,支撐着一個人挺直脊樑、勇敢堅定地活下去,一如現在的雲樗。
長魚酒道:“你的一雙眼睛總是盯着那些不值得信任的人,卻忽略了你身邊那麼多值得信賴的人。”
“人不總是這樣嗎?”雲樗反問道,“說的好似你不是這樣。你那雙眼睛,總是盯着那些未得到,卻常常忽略你已經擁有的東西,還好意思講我?這是人的通病!”
長魚酒點點頭,無奈地笑道:“是啊,人總是以追逐高遠目標爲藉口,望得太遠卻看不見腳下的路。或許在擡頭與低頭之間,人應該學會做一個取捨,平衡二者的關係。”
雲樗再度沉默。長魚酒也習慣性沉默。
巡邏獄卒手持刀劍經過他們的牢房,金屬碰撞聲在靜夜裡十分突兀。
“怎麼回事?”長魚酒和雲樗聽見一名獄卒詢問另一名獄卒,語氣很是不耐煩。
“有人夜探大牢。”另一名獄卒聲音驚惶,在寂靜的夜裡尤爲突兀。
“什麼人?”
“沒抓住,讓他給跑了。”
“丞相那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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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派人去稟明情況了。”
“咱們這牢房,明明看守森嚴得連一隻鳥都飛不進來,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等事情?”清脆的金屬聲伴兩名獄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午夜的大牢裡,詭秘的黑影一閃而逝,消失在了濃重如墨的夜色中。
“是他們。”長魚酒輕聲道。
“他們是誰?”
問題剛問出口,雲樗心裡邊已有了答案。正是隱伏在城中監視他們的那些江湖人。那幾股強大的氣息,來自江湖各路宗派之中的頂尖高手。終於有人按耐不住,要開始行動了。
“他們是爲了大宗師一事而來的嗎?”雲樗問。
長魚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吳起說大宗師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力量,一種潛藏在你血脈中的遠古力量,這種力量你可曾感覺到半分?”
“我能感覺到。事實上我常常感覺自己體內有狂暴的異動,或許就是因爲有這血脈的緣故吧。”長魚酒道,“可這股異動似乎又被另一種力量給封住了,封得死死的,難以突破,不得自由。眼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用這力量,甚至都不能夠控制它,只得依賴於另一股力量對它的約束。倘若有一日,那股力量不再受到束縛,或許我將被這力量所控制。”
“就像那日在陰晉城下,是嗎?”雲樗問。
那日從長魚酒體內爆發出的力量是如此強悍,以至於就連畫鏡夫人那樣的絕頂高手都無法承受,只得退避三舍。可毫無疑問,長魚酒根本無法控制那股力量。那股強大的滔天之力牽動着他的全身經絡,隨着他的心緒起伏忽強忽弱,忽高忽低,難尋規律,更談不上控制駕馭。
“等我回山後問問師傅,他或許該清楚各種緣由。”雲樗道。
“回山?”長魚酒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我們連眼前這座大牢都出不去。”
“也是哦。”雲樗沮喪地嘆了口氣,“哎……拜咱們那位故交所賜,我們現在只能傻愣愣地待在這裡任人宰割。真不知道前面等待我們的,又將會是什麼……”
“嘀嗒、嘀嗒、”
冰涼的水滴流到他們的臉頰上,冷得痛徹心扉。
後半夜,巡邏的獄卒人數忽地增加了一倍,十六名獄卒在牢房門口不斷來回巡邏,把大牢守得密不透風,連一隻小小的蚊蠅都飛不進來。
長魚酒和雲樗就這樣相顧無言,默默地對坐了一夜,看星光在晨曦到來之前慢慢淡去。
桑柔心神不寧地絞動着襦裙裙襬。
兩個時辰前,她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馨香而舒適的大牀上,身上蓋着金絲繡的華麗錦衾,深紅色羅帳從旁垂下,映得室內朦朧曖昧,昏暗不清。牀上堆的滿是綾羅綢緞、玉帛紅綃等絲織物,美人迷醉的芬芳彌散其間,極盡奢靡浮華之能事。
吳起正靜默地坐在牀頭,用一種淡漠到空寂的眼色注視着她。
桑柔慌忙掙扎着起身。
“我這是在哪兒?”她冷聲問吳起,竭力壓制住內心的驚惶與不安。
吳起輕笑一聲,淡淡地說道:“這裡是相府,顯而易見,你在我牀上。”
桑柔緊張地向後縮了縮,小聲道:“爲……爲什麼只有我,他們……他們人呢?”
不必說,桑柔口中的“他們”指的便是長魚酒和雲樗。
吳起不慌不忙地環顧四周,假裝是在搜尋這兩人的身影。
“他們去哪了呢?顯而易見,他們並不在這個房間裡,所以即便你叫破了喉嚨,他們也是不會出現的。”
“你到底把他們怎麼樣了?”桑柔冷聲質問道。
“你若是殺了他們,老天定會懲罰你的!”
“你放心,他們還活着。”吳起勾脣一笑,眼底是濃濃的戲謔與譏誚,桀驁不可一世,“我把他們關在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即便他們叫破喉嚨,也插翅難逃。”
桑柔不着痕跡地又向後退了退。
“那,你又爲何把我帶來你府上?”她故作鎮定地問道。
一年不見,眼前的吳起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讓她無論如何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不知爲何,一種不詳的預感從她心底升騰而起,她明顯感覺到情況不對。
“哦,原來你是關心這個啊……”吳起上揚了語調,笑得意味深長。
桑柔心裡“咯噔”一下。
吳起輕笑着,忽然湊近桑柔,貼着她的耳畔輕聲低語道:“因爲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低沉的聲音猶如蠱惑般,帶着可怕而致命的引誘性。桑柔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什麼忙?”她警覺地向後退了退,不着痕跡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倘若這忙不合禮義,我是定不會助你的!”
吳起無聲地凝視着她,棱角分明的臉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神色。
桑柔只覺得沒由來地一陣心慌,“你,你要做什麼?”
她慌張地退到大牀一角,退無可退,只得將雙膝蜷縮起來,彷彿這樣便可以離吳起遠些再遠些。
吳起湊了過來,將脣貼在她耳畔,輕聲低語道:“我要你幫我的忙,你上一次已經幫過了,一模一樣,再來一次。”
“不!我決不會幫你的!”桑柔伸手想要推開他,“那等觸犯鬼神大忌的逆天之舉,做一次就夠了!我決不會再幫你第二次!”
“哦?是麼?”吳起輕笑了一聲,俯下身,在桑柔耳畔低聲道,“你兩位同伴的性命,現在就握在我的手裡。你深愛着的男人姬俱酒,我只要動一動手指頭,他就將立刻消失在這個世上,魂飛魄散。”
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在桑柔耳畔輕輕顫動,桑柔只覺得心在“怦怦”地劇烈跳動。
“你威脅我?”她的語氣因爲憤怒而微微顫抖。
“不錯,我威脅你。”吳起輕蔑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認,“拿你兩位同伴的性命威脅你,這個忙看你究竟幫不幫。”
“丞相大人行事一向如此卑劣下作嗎?”桑柔奮力想要推開他,吳起卻紋絲不動。
“卑劣下作?這就不關你的事了。”他的語氣忽然變得陰森冷厲起來,似乎已經失去了最後的耐心。
桑柔冷不丁地抖了一下。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正面迴應我。這個忙你究竟是幫,還是不幫?你兩位同伴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間。”
一陣煎熬的沉默。華麗的相府臥房寂靜如死,兩個人離得很近,吳起一直保持着問問題時的姿態,居高臨下俯視着桑柔,無形之中給她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許久,桑柔嘆了口氣,開口道:“說說看吧,丞相大人,這一次你又要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