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已經硝煙四起,流民遍地,但蜀州因爲其地勢的原因,除了去年遭受過一番兵戈之禍外,倒也沒有其他的戰事,聽不少走南闖北之人帶回來的消息,那位攻佔了蜀州的西北王又開戰了,不過這次是更遠處的後建。不過對於蜀州的百姓來說,後建實在太過遙遠,遠到這兩個字就像是一個傳說故事,西北王在那邊做了什麼,他們不關心,只是想着蜀州莫要再有戰事,那位藍督師能守住蜀州就好。
恰逢杏花微雨,雨溼錦官城。
錦城作爲蜀州首府,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哪怕是西北軍大舉入蜀以後,也未曾改變錦城的特殊地位,如今蜀州布政使唐祁的布政使司衙門便是設在了唐府舊址。
寒冬悄然過去,帶着些許料峭寒意的春雨擋不住年輕的活力,許多少男少女們已經走出家門,相約踏青。一名年紀不大的女子,或者說少女,在和風細雨中撐着微微泛黃的油紙傘,淡青色的繡鞋踏在微溼的青石板街面上,踩出一連串少年人獨有的明快活潑氣息。
她叫唐錦繡,出身於唐家的偏房旁系,因爲出生在這座錦繡之城,便被父母取了一個錦繡的名字。唐錦繡剛剛及笄不久,不過十七歲而已,是花兒一樣的年紀,也是少女懷春的年紀。
在三月份的一次踏青中,偷偷溜出家門的唐錦繡在燈會上邂逅了一名男子,男子的相貌算不上出彩,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棉袍,更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反而像是尋常百姓家出來的貧苦讀書人。
只是有些時候,緣分就是那般妙不可言,兩人就是這樣理所當然地相識了,少女的心扉中第一次盪漾起漣漪,在分別之後,久久不能釋懷。
思念就像一粒種子,不知不覺之間,在心田中生根發芽,然後變成了野草,瘋狂地生長着,怎麼也除不盡。小姑娘的野草長滿了心田,小姑娘的心田長滿了野草,自己被禁錮在那片青瓦宅子中,只能坐在閨閣中托腮望天,獨自體味着那份夾雜着苦澀的酸甜。
有時候,少女會幻想,幻想男子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兩人執手,漫步於大街小巷。也會杞人憂天般的苦惱,苦惱父母若是不答應該怎麼辦。甚至她還做了一個夢,在夢中,男子中了狀元,穿着喜慶的大紅吉服,在爆竹聲中騎着高頭大馬來到自家門前,父親笑得合不攏嘴,母親也是一百個滿意,稀裡糊塗的,她坐上了八擡大轎,就像她以前看到的女子出嫁那樣,吹吹打打,邁火盆、吃餃子、拜天地,洞房花燭。再到後來,在一個大雪的天氣,兩人不知不覺間就白了頭。
醒來之後,方覺是一個夢,原來是一個夢啊。
真好,真可惜。
男子的氣態永遠是那麼溫潤如玉,笑意溫醇,女子有時候也在想,書中說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大概就是如此吧?
可惜,男子在此後再也沒有出現,好像那次相逢相遇也只是一場夢,一場充滿了絢麗色彩的五彩之夢。
今日,在幾個閨中密友的相約下,唐錦繡出了家門,不過在中途又藉口來到這條街上,撐着油紙傘,結着丁香一般的思念,徘徊着。
她渴望着還能遇到那名男子,像瑞玉一般的男子。
下一刻,一名男子從街道另一頭走來。
女子輕輕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前行。
男子卻是停下了腳步,輕聲道:“錦繡!”
唐錦繡停下腳步,愕然地擡起頭望向男子,臉上的神情先是迷惑,繼而轉爲驚喜,“藍公子!”
今天的藍公子與初見時大不一樣,身上穿得不再是洗得發白的棉袍,而是寶藍色的錦衣,腳上是繡着銀線的官靴,腰間還懸着一方六沁古玉,再配上他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溫潤氣態,哪裡是什麼寒門子弟,明明就是翩翩濁世貴公子。
唐錦繡下意識地抓住他的一截袖子,雀躍起來,“藍公子,你回來了!”
藍衣藍姓的公子笑意溫醇和煦,拍了拍她的手,道:“是有公事在身,要去布政使司衙門。”
唐錦繡這才發現自己的馬虎大意,先前還以爲藍公子是個窮書生,不由得吐了吐舌頭。
男子沒有撐傘,於是便與女子合撐一把傘,並肩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
油紙傘不大,男子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露在雨中,女子渾然未覺,只是拉着男子的一根胳膊,歡快雀躍如百靈。
“孃親要我好好學女紅,要學女兒家的規矩,不能再到處亂跑,要把我關起來。”
“可是我不想學那些,我也不想要嫁人呢。”
“藍公子你是不是經常來錦城啊,你來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好不好?我會來找你的,如果……哪天我沒有來,你彆着急,我會想辦法從家裡偷溜出來的。”
“藍公子,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雨很甜,就像放了糖一樣。”
“藍公子,我的小名就叫糖糖呢,唐糖,糖糖。”
“藍公子,你要去布政使司衙門做什麼呀?那裡的人都好凶的。”
“藍公子,我還見過那位劍閣行營的大人物呢,他也姓藍,叫藍玉,不過當時路邊有好多人,我只是遠遠地望了一眼,還沒看清長什麼樣子就被別人推開了,不過那位藍大人肯定沒有你好看。”
藍公子失笑道:“你都沒看清那位藍大人長什麼樣,那又怎麼知道他不如我好看呢?”
“我猜的啦,你別在意那些細節嘛。”
“好,不在意,不在意。”
“對了,藍公子你是做什麼的?”
“給別人幫閒,東家姓蕭。”
“幫閒?是不是賬房先生那樣?”
“差不多吧,我先前倒是給東家管過銀錢。”
“你還沒告訴我你去布政使司衙門做什麼呢?”
“交接一些事情,過段時間我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
唐錦繡的心情一下子就失落下來,心裡變得空蕩蕩的,好像要失去什麼,低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離開蜀州,去西北。”
“爲什麼啊?”唐錦繡的聲音中有了些許慌亂。
藍公子轉頭望着她,平靜道:“東家在北邊的生意出了點麻煩,需要我過去幫忙解決一下,蜀州這邊的生意會讓別人來接手。”
“你還會回來嗎。”唐錦繡垂下眼簾,聲音中卻是已經帶了微微的哭腔。
藍公子微微低下頭,看着雨絲落在青石板上匯聚成細流,“大概不會了。”
唐錦繡低垂着頭,幾乎要低到自己還沒有發育的胸脯上,冰冰涼涼的眼淚順着臉頰無聲流下。
她覺得好難受,雖然以前也見不到藍公子,但是總覺得他還會來錦城,兩人還有再見面的機會,那就安心了,但是現在他要走了,而且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藍公子停下腳步,伸手爲她拭去臉頰上的淚珠,輕聲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西北吧。”
唐錦繡猛地擡起頭,臉上浮現出震驚神情,然後嘴巴越張越大。
此時布政使司衙門的大門已然在兩人的不遠處。
一名身着從二品緋紅官袍的中年男子匆忙從衙門中跑出,然後便是布政使司衙門中門大開。
這位蜀州布政使也顧不得什麼官威儀態,更顧不得腳下溼濘,直接跪倒在地,高聲道:“下官蜀州布政使唐祁,恭迎總督行營掌印官。”
藍玉擡頭看了眼布政使司衙門,忽然想起一句話。
情之一字,才上心頭,又下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