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近鄉情怯,當蕭煜來到中都城下的時候,胸中也有一絲難言的怯意。
或許是因爲對城裡那位病重女子的無言愧疚,蕭煜沒擺什麼依仗,而是僅僅帶了十幾騎,趁着夜色,悄然入城。
王府內已經掌燈,但除了中路正院,大部分地方仍舊是漆黑一片。
蕭煜這個一家之主甚至沒有走王府正門,而是走了一個不起眼的側門。
還未睡下的林銀屏在書房見着了悄然歸來的蕭煜,先是驚喜,然後便是淡淡的失落。蕭煜和秦穆綿的事情,她在中都也有所耳聞,只是以她如今的身體來說,生不得,也生不起氣了。只能由他去了。
不僅僅是因爲慕容的勸告,更多的還是因爲一種無法言喻的失望。對於蕭煜的失望,對於兩人之間感情的失望。
她曾經很天真的認爲兩人可以攜手走過無數風雨,所以她是全身心地信任蕭煜,給了蕭煜一片賴以發跡的草原,甚至爲了蕭煜不惜動用兩次那柄讓她落得如今下場的通幽。因爲她覺得這一切是值得的。
男女之情,總是讓人盲目,不顧一切。即便在外人看起來,這很愚蠢。
看到蕭煜身後跟着的一衆隨從,林銀屏自知不管兩人如何,在外人面前終究是不能落了蕭煜的臉面,趕忙強打着精神,笑着將蕭煜迎了進來,
蕭煜揮退了身後跟隨,順勢進屋。
屋內沒有旁人,林銀屏坐在輪椅上,問過了蕭煜此行的經過和身體,又說了幾句體己話兒,蕭煜一一答了,兩人之間就有了一絲無言的尷尬。
終於是林銀屏打破沉默,“我累了。”
蕭煜站起身道:“我送你回房。”
說話間,蕭煜走到林銀屏的身後,扶住了輪椅。
林銀屏雙手放在蓋着雙腿的毛毯上,忽然問道:“你沒把她帶回來?”
林銀屏沒有明說那個她是誰,蕭煜臉上表情微微一僵,轉瞬便恢復正常,平靜道:“我把墨書帶了過來,讓她跟在你身邊,幫襯着做些事情。”
林銀屏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蕭煜給林銀屏披上大氅,推着輪椅出了書房,朝林銀屏的臥房行去。林銀屏安靜的坐在輪椅上,時不時微皺着眉頭咳嗽幾聲。
蕭煜柔聲道:“今年不知怎的,這春來的這麼晚,等過些時候,天氣轉暖了,你的病也會好些。”
林銀屏沉默不語。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雖然掌教真人幫她壓住了傷勢,可終究還是治標未治本,換句話說,病根猶在,這樣的發病,以後還不知要多少次。
久病牀前無孝子。
自己這麼一個廢人,還有什麼用?
林銀屏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笑意,不知道是嘲笑蕭煜,還是在嘲笑她自己。
婚姻就是如此現實,想要美滿,總要雙方對等才成。
若是一方太強,對於另一方就難免隨意起來。就像皇帝與他的妃子們,想要做悍婦,前提得有個能壓住夫家的孃家。
林銀屏不說話,蕭煜便自顧說道:“咱們相識的時候也是春天,等你身子好了,咱們一道去青河邊上走一走,或是回草原上住一段時日。”
林銀屏仍是不說話,只是擡起放在自己膝上的雙手,撫在自己的臉頰上。
轉眼間,兩人已經來到林銀屏的臥房門前。
蕭煜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早些睡吧。”
林銀屏放下撫住臉頰的手,雙手重新放回腿上,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擡頭凝視着蕭煜,平靜說道:“你會扔下我嗎?”
蕭煜今日卻是少見的溫柔神色,柔聲道:“說什麼傻話?”
林銀屏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下蕭煜的臉頰,可當手指馬上就要觸碰到的時候,她又如受驚的兔子一般,飛快縮了回去,輕聲道:“咱們有幸相依爲命,我儘量多活幾年。”
林銀屏向後靠在椅背上,“若是我礙着別人的眼了,那讓她再等幾年就是。”
蕭煜先是一愣,緊接着在臉上升起一絲無法掩飾的怒意,低聲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林銀屏垂下眼簾,輕聲說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林遠的女兒,你還會娶我嗎?”
蕭煜平淡道:“沒有如果。”
林銀屏低下頭去,自己推動着輪椅的車輪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整個人低沉下去,原本就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愈發重了,撕心裂肺一般。
兩扇薄薄的門板輕輕合上。
蕭煜駐足門外,沉默不語。
與蕭煜不過是一門之隔的林銀屏雙手捧面,看不清她表情。
此時的林銀屏就像是一個坐困孤城的兵卒,絕望又固執地守衛着自己最後的領地,哪怕這很可能是徒勞無功。
蕭煜站在門外沉默了一炷香功夫,輕輕轉身離去。
房內傳來女子低低的哭泣聲。
過了不知多久,林銀屏鬆開手,用纖細蒼白的手指一點點抹去臉上的淚痕,帶着哭腔道:“說好的執手偕老呢?我可以不做公主,也可以不做王妃,我扔掉了這麼多東西,只想要一個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本來不是這樣的。”
林銀屏從懷裡拿出一塊白色玉佩,輕聲自語道:“與秦穆綿一同入京,那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婚期將近?”
“我要的不多,就是那麼一點,你就這般迫不及待嗎,哪怕是……等我死了也好,就不能讓我過得順心點?”
林銀屏雙眼通紅,緊緊握住了這塊玉佩。
緊接着便又是一連串的咳嗽聲響起。
這對西北最有權勢的夫妻,兩人之間終於使裂開了一道無法彌補的裂痕。
而這男女之間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對錯?
凌風閣中,蕭煜憑欄而望,夜風拂過,慕容出現在他的身後。
慕容看了眼蕭煜,笑道:“我爲了你們倆的事情,算是盡心盡力,可到底該怎麼做,歸根結底還是由你來掌握。”
蕭煜皺了皺眉頭,“這是我的私事。”
慕容毫不客氣的說道:“只要你是西北王,對於西北來說,你的私事便是國事。”
蕭煜沒有作聲。
慕容輕輕嘆息一聲,“銀屏她……真的很可憐,你不要忘了她這一身病到底是怎麼來的,而你發跡所在的草原,又是誰給你的,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她都對得起你。”
“即便退一步,不談情分,只談利益,你和她起了間隙,你讓草原上的黃漢吉等人怎麼想?自家駙馬***,就要富貴易妻?當然,你可以說你是清白的,可是他們會信嗎?銀屏會信嗎?”
最後,慕容幽幽說道:“有一次,銀屏對我炫耀,說你曾經發誓此生只娶她一人,現在回想來,當時的她是很以你爲榮的,可現如今呢?”
慕容一字一句地質問道:“你對得起她嗎?”
許久過後,蕭煜低聲道:“我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