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傳來吟唱,肅穆的鐘聲將他喚醒。黎明如此寧靜,這是女神最溫柔的時刻。他聞到木頭的香氣,它藏在薰香的馥郁裡,和莫里斯的雪松一樣清新。
萊蒙斯套上鎧甲。
走道的盡頭是聖堂,兩名修女在泉水邊祈福。這涌來自閃爍之池的地泉晶瑩純潔,受得了露西亞的恩寵。它在黎明之戰前被西塔的女王贈送給議會,象徵信仰的統一戰線。近千年過去,聖米倫德大同盟早已解體,而泉水還在聖城贊格威爾的聖堂前噴涌。萊蒙斯走過修女身前時,她們微微屈膝行禮。“瑞茜神官在裡面爲聖劍洗禮。”其中一位年長的修女告訴他。
萊蒙斯進入聖堂,看到阿拉貝拉跪在露西亞的裙襬前,杜蘭達爾則沉浸在奪目燦爛的水池裡。這就是光之泉的源頭。水池裡似乎流淌着熔金,粼粼波紋如同液態的陽光,但沒有可怕的熱浪迎面撲來。
數不清的蠟燭漂浮在廟宇中,那些都是逝者的靈魂。它們是女神的英靈,死後去到祂的神國,決不墮入死者的加瓦什。亡靈之庭塞滿了背信者和異教徒的惡念,是不潔之所,污穢的泥塘。滿懷榮耀逝去的光明信徒不會去那裡。正義與秩序的神國爲它們開放,萊蒙斯不知道自己死後有沒有資格同它們一道。
黑銀長劍在光之泉中輕飄飄地浮動,阿拉貝拉偏過頭,拖着白袍站起身來。“你醒了?長官,見到你沒事的樣子我真高興。”她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傷痕。
我要的不是她的安慰。萊蒙斯聽見自己沉悶地道謝。他的語氣毫無誠意,彷彿出自他人之口。這和她的問候同樣。“主教大人呢?”導師在白之使面前得到了失敗,昨天才得以通過交涉回到贊格威爾。雖說他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但他們僅僅是爲了拖住他……白之使像座空境盡頭的安格瑪雪峰,人們至今無法逾越。
“代行者大人正在召開光輝議會。”
丹尼爾·愛德格主教是議會的一員,他必然也在議會上。萊蒙斯只好在這裡等他,注視着聖劍杜蘭達爾上流淌的光輝。他輸了,我也一樣。他回憶起剛剛的夢境,亞莉沒有來見他。
“您不必責備自己,長官。”瑞茜說。“就算到女神面前,祂也不會。祂知道你爲光明交付與你的使命盡了全力。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爲了女神,聖騎士長沒有看她的眼睛。“我做得更好的事情就是反省自己的錯誤。”我的確盡了全力,他心想,但爲了亞莉和女神哪個更多一些,我無法欺騙自己選擇後者。
“白之使正在接近聖者之境。”阿拉貝拉告訴他,“以他在卡瑪瑞婭展現出的魔法,樞機主教也無法單獨應對。代行者閣下已經提高了白之使的神秘度等階……事實上,議會決定給予你嘉獎。”
萊蒙斯詫異地回過頭。“你對代行者閣下——”
“和我沒關係。”瑞茜打斷他,這話使她着惱了。“我只是負責向你轉述光輝議會的決定。希歐多爾長官,我現在是作爲你的副官而非代行者的學徒站在你面前,請不要羞辱我。”她帶着些嘲弄,“難道這次任務還不足以證明我的能力嗎?確實,我的能力有限。”她從來有話直說,即便有時候她自己也會難堪。
不是誰都像我一樣。他這次發自心底的誠懇致歉,既是爲了自己的惡意揣測,也是爲了某種不該出現的喜悅——並非只有我一人抱有私心雜念。我才應該跳進光之泉中接受洗禮,萊蒙斯按捺着衝動。夜裡他可以向女神傾訴,但到了白天,在女神的聖堂上,他反而感到畏懼。
“我不清楚獎賞是什麼。”白袍神官告訴他,“但有位修女來找過我,她受到肯恩主教的調遣,來將自己的神職變更爲贊格威爾的駐城神官。雖然還不是白袍,可總好過在修道院裡浪費自己的天賦。”
這個消息佔據了他的全部腦海。一時間,萊蒙斯甚至不敢去問她的名字。“你說的是不是一個高個子修女?金髮……”
“並且少了右手和右小腿。”瑞茜鎮靜地說。“她叫亞莉克希亞,是你的前任神官。”
“我的戰友。”萊蒙斯則滿嘴苦澀地回答。看吧,這就是與我搭檔的後果。你的長官連自己的下屬都保護不了。
“我瞭解過她。”白袍神官扶了扶方帽。
聖堂陷入了寂靜。萊蒙斯聽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以爲她也瞭解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他發現自己的口吻毫不友善。
“值得尊敬的前輩。”
“你只想說這些?”
“你只想聽這些。”她回答。
你說得對。他感覺自己被人看透了心臟,這不是一種舒適的感受。說實話,阿拉貝拉·瑞茜很適合當我的神官,她反應很快,更會猜測別人的心思。最恐怖的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執拗常使她忽略地位、人情、認知差異等種種合乎情理的因素,用一針見血的方式戳痛你的傷口。
露西亞眷顧這種人,他們是正直無私在人間的代表。在信徒中他們必然是最虔誠的那部分,他們的熱情與太陽的光輝一樣永不熄滅。不過說老實話,這樣的人也往往不好辦事。
“我向老師申請離開聖騎士團。”神官小姐壓低聲音,“聖裁判所正需要神官和司鐸。希歐多爾長官,希望我的後任會成爲你的好助手。”
“你無需這麼做。”萊蒙斯不由得勸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渴望亞莉克希亞歸隊,還是不忍瑞茜黯然離開聖騎士團了。
阿拉貝拉搖搖頭,萊蒙斯還想說什麼,但忽然議會的鐘聲響了。這宣告光輝議會的結束,聖堂的女神鵰塑後傳來腳步聲。
代行者不會從正門離開,因此出場的全部都是能參與議會的樞機主教。他們的服飾嚴格遵守教典,神態肅然——或者說僵硬。愛德格主教倒數第二個邁步出門,他倒是比他的同僚慈祥多了。
“你們問決策?沒什麼好決策的……機會只有一次,對失誤的補救並不是每次都好使。”在萊蒙斯眼裡,老師並未因這次失敗的打擊受到什麼影響。主教大人的胸針換了新寶石,他臉色紅潤,不見重傷初愈的虛弱。“瑞茜,正好你也在,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他還是猶豫片刻。
“是我的申請沒通過?”
“也許你可以嘗試猜錯一回。”
“原因呢?”
“這是代行者閣下的決策。”身爲女神的代言人,議會代行者的決定幾乎沒出過差錯。但愚鈍之人往往難以領會其中的深意。萊蒙斯就發現自己屬於其中一員,可他隨即看到女神官和老師臉上也隱現困惑。“我原以爲代行者閣下只想給你一次歷練的機會。”愛德格主教對神官小姐說,“他告訴我,這次的決定並非只爲了你,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明悟在白袍神官澄澈鋒利的眼神投向他時到來。萊蒙斯意識到代行者閣下將阿拉貝拉留在聖騎士團,正是爲了他自己。然而我何德何能?還是他已經看穿了我的動搖?
……
阿拉貝拉回到房間裡,脫下鞋子擺放整齊。這時她注意到鞋架上已經有了一雙一模一樣的白色小牛皮靴。她沒在意。艾普莉回來得永遠比我早。
“瑞茜。”一個灰頭髮的少女從上牀探出頭,“老師告訴我,你以後就留在聖騎士團了。這是怎麼回事?”
明知故問。“我把任務搞砸了。”她把自己丟在牀上,“這是懲罰。”
“你真覺得在聖裁判所任職一無是處嗎?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難理解你的想法……我也不得不告訴你,要是我有機會留在聖騎士團,用我的頭髮交換我也願意。”艾普莉撥弄着她的長髮辮,髮梢一直垂落到阿拉貝拉眼前。
“你不明白。”她內心涌動着怒火,但更無可忽視的是悲哀。你不明白。我不是因爲榮譽而留在聖騎士團,我的存在給他們帶來了麻煩。我的同伴們寬容了我,但這遠遠不夠。“我希望更多人能理解女神的教義,結果我的努力根本沒用。我找不到有什麼理由在那裡……在那些人中間。”
“那些人?你覺得希歐多爾大人名不符實嗎?”
“當然不。”雖然有的時候他的抉擇令人費解,但不得不承認結果比我預想中要好得多。作爲聖騎士團的領導者,他的行爲作風無可指摘。“在我看來,我的長官的虔誠不亞於任何人。”他的偏見也是同樣。
“所以你只是不想成爲某個人的副官。”
“我沒有。”
“你當然有,除非你向露西亞發誓。”
艾普莉話語中的篤定刺痛了她。阿拉貝拉試圖搖頭否認,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決不能對露西亞說謊。“無論我怎麼想。”她將舍友的髮辮最底下的束帶打開,“我都永遠不能擺脫老師帶給我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