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無題 一
車簾紗幕外,可以看到遠處的街道,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掛起了燈籠,那一點黃暈的顏色顯得飄搖不定。
阿福輕聲問:“那孩子,是不是抱給於美人她們來照料?”
沒親孃的孩子,就算旁人會盡心看護,也總是有缺憾的。
宮中留下的女人實在不多,於美人育有五公主,她不必與景慈觀。但是阿福另一個熟識的人,呂美人卻早早被送去了景慈觀。
阿福不知道她怎麼打算她的下半生。也許她會逃跑——阿福總覺得,她不會安分踏實的在景慈觀裡吃齋唸經度過餘生。
雖然阿福不瞭解她,但是她,她們,阿福,李馨,還有呂美人,她們應該是來自同一個時代,那個女子也有自由也有愛情也有事業的時代。然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們落入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阿福在這裡找到了愛情,李馨開始融入這個時代,試圖改變它。呂美人呢?她一定不甘心這一生就這樣結束,她纔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不會放棄的。
“嗯,阿馨和劉潤會妥善安置她,你就不用掛心這個。”
回到府裡楊夫人先迎上來:“王爺,夫人。”
李固問:“小世子呢?”
楊夫人嘆氣:“王爺和夫人一走,小世子不樂意,哭了半晌,怎麼哄都不行,哭得累了,這會兒纔剛睡下。宮裡頭……”
“王美人生了一位公主,孩子很弱……大人沒能保住。”
楊夫人沒說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說:“可惜了今天這好日子,遇上這事……噫,這樣說起來,那小公主和我們小世子,姑侄倆倒是一天的生辰。”
阿福一想可不是麼,兒子還得管那小公主李晴叫一聲姑姑。
暮色降臨,僕人們收拾院子,關門,掌燈。微熱的風在庭院裡打了個轉,不知要吹向什麼地方去。李固換了衣裳,鬆鬆的袍子像是掛在身上。阿福的手抱上去才能真實的感覺到他的腰身,在寬大的衣裳裡面顯得那樣挺拔。
因爲心裡有些空落落的,所以才把他抱得很緊。
她的心只有在他這裡才能覺得踏實。
人世無常,生死離合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幸福在手中時,一定要牢牢抓住。
兒子在裡屋發出含糊的咿唔聲,阿福怕他是要醒,正要進去看,李固從背後扯了一把,牢牢抱住她,輕聲說:“咱們,再生一個孩子吧?只有小月亮自己,多孤單啊。”
阿福覺得耳邊熱呼呼的,接着整個人的臉和頸也一起熱了起來,像是一滴水突然啊落進熱油鍋,一下子噼裡啪啦的炸了起來。
“沒出孝呢……”阿福按住他的手。
“那就等出了孝,我們就給兒子添個弟弟妹妹?”
“那……”阿福趁他出神時一側身擺脫了他的擁抱,微笑着說:“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李固抱了個空,也不覺得惱怒,他站在那兒,微微笑。
阿福看着他。
她的目光彷彿可以回溯時光。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只是個沉默單薄的少年。
可是現在他成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了。
這中間的時光,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流逝過去了。
他變了,她……大概也變了吧。
可是他們深愛彼此。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能感覺到。
阿福的呼吸,阿福身上的氣息,她站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就靜靜的站在那兒,不說話。
視線有沒有重量?
也許有。
他的直覺告訴他,阿福在注視他。
在他黑暗的世界中,從來沒有光亮與顏色。
可是他仍然可以得到很多。
他緩緩向前邁步。一步,兩步。
靠近了。
再朝前幾寸他就碰着她了。
他伸出手,準確無誤的觸到阿福的臉頰。
她柔軟,馨香,肌膚光滑像絲緞。
李固傾過身去,吻了她一下。
他頭一次這樣做是丹鳳殿,那一回他估錯了她的身高,吻到了她的鼻子。
因爲那天她穿的鞋子和他以爲的不一樣,所以身高也就不一樣了。
他能記住很多東西,記得最牢固的,就是阿福。
她的高度,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行走時走落的腳步,衣裳窸窣作響的動靜,她身上用的淡淡的花水頭油味……
這些美妙的觸感和氣息,圍繞在他身周。旁人說過,阿福不是那麼美貌,可是對他來說,她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裡屋牀上李譽又含糊的囈語,李固挽着她手,走到牀前。
他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能張開雙手,擁抱他,保護他,給阿福和兒子撐起一塊天來。
他要活得長長久久的,將所有的災禍全都替他們擋開。
阿福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輕輕吁了口氣。
看多了沒孃的孩子,她這會兒只想着,怎麼也得活得長久些,既拋不下他,更捨不得兒子。
那就得活得長。
也許少年時,每個人都會衝動過,寧可玉碎不爲瓦全,剛烈決絕,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捨棄。可是經歷的事情一多,棱角被歲月琢磨成圓潤的弧度,肩膀上揹負的越來越重,身邊的牽絆越來越多。
阿福靠在李固肩膀上。
沒做聲的兩個人,在這一刻的所思所想卻奇異的接近……重合。
一天之中經歷了生與死,她覺得累極了。新生命呱呱墜地,而誕育新生命的母親卻靜靜的死去。阿福現在可以平靜的想起王美人,她不再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
王美人臨去時,爲什麼要見她呢?只爲了說一句請她照顧她那個可憐的女兒嗎?
李譽睡的沉沉的,孩子總是無憂無慮。他手裡還牢牢抓着那串金元寶銀錁子,阿福伸手輕輕拉扯了一下,沒有拿出來,他攥的太緊了。
“你說,兒子長大了總不會是個守財奴的性子吧?”
李固微笑,輕聲說:“守財奴,總比敗家子好吧?”
難說……
兩個人輕聲細氣,又一本正經的討論起孩子將來的個性。
其實,未必是要討論出個子醜寅卯來,他們都知道自己說的話傻里傻氣,可是依然說的那麼投入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