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雨一
阿福摟着兒子,昏昏沉沉間聽到李固輕聲說:“你歇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她不知道自己答應了沒有,好像是答應了一聲。
耳邊可以聽到細雨沙沙的聲響,阿福覺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帶着前世記憶出生的,所以,嬰兒時候的記憶她也有。
她記得朱氏抱着她,哄她,唱的歌兒真是好聽。
讓她惶恐的心慢慢的平靜下來。
“小鳥小鳥慢慢飛……”
慢慢飛……
朱氏年輕時候相貌很好的,儘管沒有好看的衣裳珠飾脂粉來襯托,她還是很秀麗,爹爹那時候也很年輕,阿福記得她躺在朱氏懷抱裡,睜着眼看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丫頭可真乖。”
“孃的乖囡囡,不要哭,不要鬧,好好吃,好好長,長成一個乖寶寶……”
她一開始那樣慌亂,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平靜下來。她認命了,她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稚嫩的小手去觸摸。贅飾抱着她在院子裡曬太陽,把雞蛋省下來給她蒸了吃。
那時候,一切都剛剛開始。
一切都顯得那樣溫馨恬然。
阿福沒想過,朱氏有一天會離開她。
不,應該說,她從來不去想。
是的,人都是這樣的。
滿足於現在,不去想失去時該如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在長大,她對朱氏從一開始的依賴,漸漸變成了一種很奇異的心理。
血緣上,她是母親。
可是心理上,她像個大姐姐。
但是,她們是親人,世上最親近的關係,就是母與子。
爹還在的時候一切都好,日子過得雖然不怎麼富裕,可是有吃有穿,一家和美。朱氏那個時候最漂亮,身上穿的整齊,頭上戴着絨花。她的眼睛明亮,腰身柔軟,勤勞的操持家務——
阿福想,那時候,她是幸福的。
只是,她的幸福太短暫了。
爹去了之後,辦了後事,家裡的日子就窘迫起來,朱平貴那時候年紀也不大,朱氏又不太懂得店鋪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家裡連米都吃完了,朱氏不得不厚着臉皮去那位素不親近的姑媽家借貸。她帶着阿福一起去的,阿福聽着那個女人對她冷嘲熱諷,朱氏忍耐着,最後拿着幾十個錢,一些糙米出了她的家門。出門不遠,她在街角的僻靜處哭了一聲。可是抹完了淚,她帶着阿福回家,渾若無事一樣,做飯,洗衣,打掃,照顧三個孩子……
阿福從那時候起,就特別勤快起來,什麼都學着做,竈下的活也做,打掃屋子收拾院子也做,洗衣縫補什麼的都學得特別快。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那些事情來。
後來,後來的事……
阿福想,這不是朱氏的錯。
她想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她想擡頭挺胸的站在人前,她盡力想把一切做得完美,但她只是個弱女子。
然後,她去了。
阿福想,她真沒有享過什麼福。她孩童和少女時代給人做婢女,後來主家敗落又被髮賣。在朱家,她也只過了短短的一段好日子,阿福的爹一去,那段曇花一現的幸福就消逝無蹤了,留下的只有窮苦和辛勞。
阿福抱緊了懷裡的兒子。
李譽動了動,小聲咕噥着。
李固從屋裡出來,劉潤低聲問:“夫人如何?”
“哭累睡着了。”李固的肩膀盡溼,元慶取了袍服來爲他更衣,李固擺一下手,元慶退了開去。
“怎麼樣?”
“人已經找到了。四鄰都已經查問過,有人說有個面生的貨郎這兩天在朱家附近轉悠,可是又不敲梆賣貨。有個孩子說今天又看到那個貨郎,他進了朱家……我着人一路查下去,他們還沒出城,就在城西藏着。”
“那還等什麼,即刻動手。”
劉潤應諾了一聲轉身去了。
外面雨聲細密,廊下燈籠搖擺不定,李固臉色晴陰不定,一杯茶從燙熱變作冰涼,外面傳來腳步聲響。
“王爺,人帶回來了。”
李固點了一下頭,劉潤揮退旁人,將那捆成糉子樣的一男一女帶進屋中。
女的是阿喜,男的是史輝榮。
阿喜目光呆滯,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感覺。史輝榮臉色煞白,他剛纔反抗被踢了幾下,不知道骨頭斷沒斷,只覺得疼得厲害。
“朱夫人是你殺的?”
李固聲音不高,但是就像一刀橫在喉間,那種威勢壓迫令人覺得呼吸不暢。
史輝榮上下牙關打起顫,說不出話。屋裡的光亮令他覺得眼前發暈,他只知道這一次必死無疑。
阿喜好像慢慢回過神來,她瞪着一雙驚惶的眼睛,看到李固,看到劉潤,她的目光在屋裡巡梭,似乎還在尋找誰。
“我,我姐呢?我要見她。”劉潤冷漠的看着她。
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
史輝榮的相貌——
李固當然發覺不了,他是看不到的。
但是劉潤能看到。
史輝榮生的,有些像一個人。
眉眼,身量,甚至動作神情都有些像。
他像那個駙馬蕭元。
上一次史輝榮私拐阿喜之後劉潤沒能收拾他,東苑提事那邊把人接了去。那會兒劉潤無暇多想,可是後來的那些事情……
他在李固耳旁輕聲說了兩句話,李固的眉頭皺起,神情看起來更加嚴肅。
“你和蕭元,是什麼關係?”
“蕭元?”史輝榮的樣子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他誠然不是善類,也絕對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可是這會兒不同,和之前哪一回都不同。他從來沒有覺得危機如此迫近過,死亡就像頭上那燈籠穗子投下的陰影,搖搖幢幢,也許下一刻就會將他徹底吞沒。
“我不認識什麼蕭元……”
“你最好還識相些。”劉潤聲音聽起來淡淡的,可是話中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慄:“我不想多費事,你肯定也不想試試什麼叫生不如死。蕭元,也可能他本來不叫這名字,長相和你有幾分想象,比你恐怕要小着幾歲的人。”
“啊,我,我知道。”史輝榮額上汗涔涔的,搶着說:“他原來不姓蕭,蕭是後來改的姓。我和他,和他是姨表兄弟。”
是了,應該是如此。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史輝榮嚥了口口水:“他和我一起來的京城,我們一路從南邊過來,也偷,也騙,也搶過……他生的最好,總是能騙得那些有錢人家的姑娘自動送錢給我們使。還有梨妹……”
“梨妹是誰?”
“是他未婚妻,長的特別漂亮,我們走的一路上她都用泥塗了臉的,怕人打她主意。他們訂過親,可是兩家人都死光了,就只剩了他們兩個。我們到了京城之後,他倆就和我分開了。我也就是上次,上次見過他一次。他讓我不要再留在京城,讓我回南邊兒去。他,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就從他那兒拿了一點錢……”
李固點了一下頭。
梨妹……梨妹大概就是玉夫人吧?
劉潤讓人查過,玉夫人的戶籍與阿福的原籍竟然離得還不遠,而且她們都是那一批採選入的宮。阿福是做的宮女。玉夫人戶籍上報的身世來歷並無破綻,她的品貌被宮中派出的採選使一眼相中,便成了待選的美人。
“你拿了錢,爲什麼不離開?”
史輝榮沒答,劉潤替他說了:“他賭。”
仗着好皮囊,騙的都是女子的錢,一轉眼就送進了賭局裡。他在騙術中的好運氣並不代表他的賭運也一樣好。
李固又問了幾個問題,確定他的確不知道更多,又繞回了第一句話上頭來。
“你爲何要殺朱夫人?”
“不不,我不是想殺她,我不是有意的。”史輝榮涕淚齊下,連連求饒:“我就是想拿些錢和首飾,誰知道她會突然進來,我怕她叫嚷,就想捂她的嘴,她拿了一把繡線刀……我也不知道那刀怎麼就……王爺饒命,大人饒命,我只想拿點錢的……”
阿喜忽然尖叫一聲:“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殺人!別找我!”
當時的情形雖然李固和劉潤沒看到,卻能想象得出來。
“你怎麼知道阿喜回了家?又怎麼知道朱家在什麼地方?”
“我……我原是一直留意着王府的,後來才漸漸打聽着她在庵裡,這兩日才被接出來……”
和蕭元,玉夫人有關,這個人倒不忙着殺。
劉潤吩咐了一聲,有人來將史輝榮帶了下去。
留下阿喜一個,她更加恐懼,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阿喜姑娘,你知道,朱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她連連搖頭,身子朝後縮:“不,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沒殺人!我沒殺人!”
“是不是史輝榮殺了朱夫人?你看到什麼了?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潤的問話一句比一句緊迫,阿喜抖如篩糠,又是哭又是哀求,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她這是什麼了?”
“恐怕是受了驚嚇。”
看來這會兒是問不出什麼來了。
劉潤視線朝下落,看到阿喜的手上纏着一塊布,上頭還有血滲出來。
她的手上也有傷?劉潤記得剛纔去抓人,她並沒有傷到,直接綁了就來了。
劉潤把她的手扯起來,那是刀子劃傷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