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趕路,就算武馨芸還能繼續走,也要顧及一下坐騎水月的感受——它已經好多天沒能好好吃一頓草了,整匹馬都消瘦了一圈,看得武馨芸心疼不已。
若換成別的馬,恐怕早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接下來的路程也很長,若是沒了水月,腳程怕是要慢上許多。欲速則不達,武馨芸午間到了連雲城,便不再趕路,打算停下休息一晚,讓水月好生歇一歇。
好在武馨芸算好了到達大周第一站連雲城的日子,早就傳書讓這裡的部下幫忙張羅此後的路程嚮導,提醒接下來要經過的城池做好接力準備。
大周地形複雜並非虛話,一路南下,幾乎是鑽着渺無人煙的茫茫大山前進。無邊山林,兇險沼澤,若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即便是武馨芸孤身趕路,也要緩一緩腳步辨認方向。
找人帶路也是技術活兒,不能讓外人知曉武馨芸的身份行蹤,不能腳程太慢拖後腿,趕路過程要低調,不能衝撞了當地風俗,激怒山民惹事端……爲了確保任務圓滿完成,陳瀾親自出馬前往下一個城池與自己的大哥陳汯一起探討應該如何應對,也足花了將近七日纔回到連雲城。
大周西部山多林茂,道路遠不如別處發達,文化交流十分閉塞,世代居住在西部的人們大多有自己族羣的風俗習慣。靈星王朝時,朝廷對這片南蠻之地並沒有花什麼心思管理,放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這裡的衆多族羣傳承千年的文化直到靈星王朝滅亡還很獨立完整。
亂世百年間,大周聖祖敢佔據南方劃地爲王,還是因爲事先花了很大力氣取得西邊各部族的信任,確保他們不會背後捅刀子,才能安心抵抗來自北方、東方的壓力。
待大周成立後,聖祖除了鞏固邊防,人力財力花得最多的便是開闢西部與外界的道路,族羣間的交流也漸漸多了起來。隨道路開來的,便是滾滾財源——山林裡遍地是珍寶,隨便運點出去都能換來大量財富。
好在靈星王朝長久的忽視讓部族們更重視保護自己的生存環境——靠山吃山,吃山護山,要是失去了山林的庇護,日後天下再有變動,說不定就無處容身了。至少只要往山裡一藏,誰也奈何不了那些祖輩生長在山裡的人們。
二百多年來,在歷代周皇的補助與部族首領們的堅決限制下,山林裡的珍寶不但沒有被開採殆盡,還能在愈加廣闊的市場下更顯稀少珍貴。
有貿易需求的推動,原本有着自己語言系統的各部族也漸漸開始普及自靈星王朝沿用下來的官話,二百多年的苦心經營終於讓那些原本各自爲營的部族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大周這個國家漸漸融爲一體,愈加安定繁榮。
可還是有不少東西沒有“融爲一體”,比如一些很奇特的風俗。
經過泰州的時候,武馨芸和碧海城的嚮導陳二狗終於還是找上了麻煩。
沒錯,是他們找上了麻煩。
原本二人正快馬加鞭在一條半山車道上趕路,忽聞谷底傳來吵鬧聲,似乎有好幾十人正在羣情激奮討伐着什麼。
本着“事不關己,路過而已”的原則,他們連眼睛都沒瞬一下,徑直跑了過去。眼看就要繞過一個彎往下一個山谷奔去了,奈何武馨芸耳力太好,在衆多罵聲中,一個微弱的辯解聲讓她生生勒住了繮繩。
跑在前面的陳二狗聽見身後蹄聲驟消,不由也停了下來,回頭疑惑道:“小公?”
武馨芸側耳聽了又聽,終是擡頭對他歉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我有個熟人好像遇上麻煩了!你在此稍等,我先去看看。”
“要不要小的一起去?畢竟……”
“沒事,我知道的。”武馨芸話音甫落,人已經從馬背上躍起,徑直落向被山壁上蔥鬱的樹木遮掩的谷底。
二三十個頭戴圍帽的山民,一個個手持柴刀鋤頭,凶神惡煞般圍着一個四面齊齊整整疊着巴掌大的灰石片的土堆。土堆頂上原本應該也是蓋着齊整石片的,如今卻被掘了開來,黃土灰石破敗而凌亂。
土堆旁,一個年輕男子將一株葉片邊緣微微泛紅的茴豆草雙手護在胸前,皺眉看着眼前這羣箭拔弩張的人,眼底的焦急和着不耐幾欲噴薄而出——竟是本應與沈清蓉待在迷霧桉林裡照顧穆老夫人的孔非耀!
孔非耀壓着動手的衝動,忍聲道:“都說了我要這草救人,你們這裡難道死人還比活人重要嗎?!”
聽了他這話,山民們怒火更甚,其中一個頗爲壯實的男子把手裡的鋤頭往地上一頓,甕聲喝道:“我老母的壓墳草,就是比你的活人金貴!你敢動我的草!我就敢砍了你祭墳!”
說着,男子揚起手中的鋤頭,狠狠往孔非耀頭上砸去。
孔非耀冷眼看着,指間寒芒微閃,就在無影針出手的前一瞬間,卻見那鋤頭輕飄飄往一旁落去,“嗒”一聲磕在他腳邊的一塊石片上,眼前一花,竟從天落下一個人來。
“小耀,你又亂來了。”微微低沉卻仍帶些許稚氣的聲音悠然響起,火氣沖天的衆人皆是一愣,不知不覺消了大半火氣。
認得是武馨芸的聲音,孔非耀驚喜交加:“小師……叔!”再一眼看清她的裝扮,他生生將滑到嘴邊的“姑”字改了,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武馨芸眼中含笑睨他一眼,便轉向被她嚇呆了的山民們:“各位,抱歉了,小師侄不懂事,給你們惹麻煩了。但他是因爲要救我,不得已才冒犯死者,說來還是我的錯,我在這裡向你們賠罪了,希望你們能諒解。”
那壯實男子終於從方纔揮動鋤頭時詭異的感覺上回過神來,聲音又大了幾分:“你一個小孩子,想騙誰啊?!拿我的草是要救你?我看你是腦子有毛病吧?!你哪裡像是要死的人了?!”
武馨芸悠然一笑,對那眼底露了些怯色的男子道:“既然是我們冒犯在先,我就實話實說了。我們叔侄就住在那邊山裡,平日對庇佑我們的山神大人十分恭敬。這次我不小心受傷差點喪命,本來的確是要這茴豆草來救的,可是山神大人念着我的好,竟然顯靈把我治好了,還告訴我師侄在這裡,讓我快來找他回去。”
她臉上似笑似嘆,真真一把半仙氣度:“多虧山神大人及時提醒,你們還沒有人受傷,山神大人實在是仁慈。”
自從武馨芸出現,孔非耀便乖乖垂首立在她身後默不作聲,聽到這番說辭,還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一個白眼——這人說謊都不帶打草稿的。
不過這種說辭顯然效果不錯,圍着他們的山民登時炸開了鍋,卻還有人質疑道:“你說是山神顯靈,有什麼證明?誰知道是不是你隨便編的?不管是不是山神救你,你都不能拿這棵草!”
武馨芸笑得更開心了:“山神大人真的說對了,你們是不會輕易信我的,所以他告訴我,只要我親手把這棵引起紛爭的草種回墳頂,他就會顯靈讓這棵草活下去,還能長得更好!”
孔非耀暗暗着急,這牛皮吹得太大了吧?!茴豆草一旦離了土,通常就活不了了,山民們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他早就把草還回去賠罪脫身了。
可那壯實男子卻亮了眼睛,聲音裡不自覺帶了些驚喜:“真的?這草真的還能活?”
在這裡,壓墳草是死者靈魂的居所。他死去多年的老母被人搶了宿體,就不能再護佑子孫了,甚至還要淪爲野鬼,他怎能不找孔非耀拼命?現在聽說壓墳草還能留着,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還敢繼續生氣?要是因爲自己小氣把山神趕走了,誰救他老母的魂?
武馨芸認真點頭:“當然,山神大人是不會騙我的。”
橫豎都是死草當活草醫,壯實男子一咬牙,狠聲道:“把草種活了,我就放過你們,要是不活,可別怪我不客氣!”
武馨芸和氣點頭,伸手示意孔非耀把草給她。
別人不認識她,孔非耀卻是知道自己這小師姑是何等狡猾的。他小心翼翼把茴豆草交到她手上,足下卻暗暗蓄力,準備好隨時可以在武馨芸的一聲令下飛身而逃。
武馨芸見他隱隱緊張的樣子,心下只覺好笑。她雙手接過茴豆草,轉身面向那凌亂的墳冢,將草舉到額前像模像樣地拜了三下,又大大方方掐下一條大根鬚放入自己袖中,才小心翼翼把草放回墳頂被挖出的坑裡,細心地掩上泥土。
孔非耀見武馨芸當真要把草還回去,不由瞪大了眼睛,再見她取下草根,不由目露疑惑。而山民們見她竟然傷了茴豆草,正待怒喝出聲,卻被那壯實男子攔住了,可那男子握着鋤頭的手幾乎就要把木柄捏斷,想必也是把武馨芸一鋤頭砸死的心都有了。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所有人都直了眼。
武馨芸將草埋好後,雙手環着草株,嘴裡低聲含混念着聽不清的咒語,那茴豆草竟無風自晃,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發出了一葉嫩芽!
“山神大人叮囑我千萬記得折下一條根鬚帶回去給他,這條根裡帶着壓墳草被掘出的煞氣,山神大人要施法化解掉,否則還是會對令堂不利。”
武馨芸趁着衆人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快速交代完後便一扯孔非耀,施展輕功往上躍去,只留下爽朗的聲音在谷底震盪:“今日事已罷,我們還有事在身,就此告辭了!”
山民們終於回過神來,見眼前已經沒了人影,忙扔下手中的武器,朝着那棵茴豆草俯身跪拜。一邊拜着,嘴裡還一邊唱着這裡原始的祈詞,祝唱掩蓋了山上馬蹄遠去的聲音。
孔非耀雖然震驚,卻也還記得要溜之大吉,被武馨芸那麼一扯便跟着她躍上山道,落在水月的背上。
陳二狗見武馨芸帶了個人回來,也不多問,一夾馬肚便繼續領路往前跑,帶着他們繞了兩條山谷,纔在路邊一塊突出的大石底下停了腳步。
三人都下得馬來,陳二狗拿起幾個水囊,道:“二位小公,你們在這裡好生歇一歇,小的去裝點水,過一盞茶就能回來。”
水囊裡的水還有大半,陳二狗此舉不過是爲了避嫌,讓武馨芸二人有些時間說悄悄話。
待人走遠了,武馨芸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聽孔非耀沉聲道:“小師姑,清蓉不見了。”
武馨芸猜想了孔非耀出現在這裡的許多可能原因,卻萬沒想過會聽到沈清蓉失蹤的消息,當下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師姐不見了?發生什麼事?”
孔非耀從懷中取出一張折成精巧信封樣式的信紙遞給武馨芸,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天早晨我起來發現了這個,她人已經不見了。”
只一眼,武馨芸就確定那張紙的確是沈清蓉親留,只因那摺紙樣式是她在低谷時手把手教與她的。她一邊拆開信紙,一邊聽孔非耀說道:“我拆開看過了,只有‘出門有事處理,毋須擔憂’十個字。我不敢貿然用什麼法子來查看還有沒有其他字跡,又找不到師叔祖,只能帶着這信出來找人了。”
“你來泰州是覺得師姐失蹤與穆家有關?”武林三巨頭之一的穆家就在泰州碧海城,沈清蓉莫名出走,的確很有可能來這裡。
孔非耀顯得憂心忡忡:“我本是沒有頭緒的,但母親卻說可以到泰州看看……母親好像知道什麼,可我問她她也不說,只催我快出來找人。”
如此看來,穆老夫人的確是知道些內情的,穆家當年的一些事武馨芸也有所耳聞,難說穆家還有沒有人能認出沈清蓉的身份。若是認出來了,又忌憚她的能力,難說會不會出陰招企圖拔掉她這根心頭刺!
武馨芸不由也焦躁起來,本就趕時間去找解藥,現在又出了這檔子事,她還不能不管不顧,偏又沒什麼線索……
“有人到桉林裡找過師姐嗎?”
“從武林大會上回來後,便偶爾會有人找來求醫。說起來,清蓉失蹤前兩天就有三個人結伴來過一次,可我卻想不出有什麼異樣。”
武馨芸皺眉,說不定就是那三個人的問題!
她又就着天光仔細看了看手中的信紙,仍沒瞧出什麼不妥來,只得長嘆一口氣,又問道:“你來找人,怎麼又跑去挖人家的墳了?”
“啊!對了!”孔非耀驚叫起來,“剛纔那株茴豆草是怎麼回事?不會真的還能活吧?難道真的有山神?還是你做了什麼手腳?”
武馨芸眨眨眼,豎起食指晃了晃:“反正我是沒見過山神的,那草卻是真的能活。還有,這事你知道就好,可別說出去,保密!”
孔非耀眸光閃閃,驚疑非常,卻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面上霎時掛滿了不可置信。
可沒等他開口再問,就被武馨芸截住了話頭:“別扯遠了,你還沒說要茴豆草做什麼呢?”
孔非耀還是忍不住一眼偷一眼地打量武馨芸,嘴裡卻已說道:“我覺得這信紙上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在碧海城遇到一個老頭,他告訴我泰州有一種隱藏字跡的秘技,需要壓墳茴豆草的汁液才能顯現出來。他讓我到這裡來找找,找到了帶回去他就幫我把字弄出來。”
武馨芸白他一眼:“只怕你是被人騙了!我給你的風土手冊裡說了有這種秘技嗎?有那手冊,你竟然還去掘人家的壓墳草,若不是我恰好路過,你打算怎麼脫身?”
孔非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嘀咕道:“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寫漏……”
“原來你是這麼信不過我!”武馨芸擡手狠狠彈了一下孔非耀的下巴,疼得他捂着下巴輕呼出聲,才摸出藏在袖中的茴豆草根,眯眼道:“不過這壓墳茴豆草卻是十分珍貴稀有的一味藥……那人讓你來挖,肯定是早就盯上了。呵呵,真巧,我知道穆家就有一個藥方要用到這個。”
聞言,孔非耀眼中一亮:“這就是線索了!”
武馨芸卻更加心下不安,那個藥方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咬咬脣,毅然道:“等二狗回來,我們就往回走,回碧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