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會已經結束,集結在浮坪城的各方江湖人士不消五日便已散去十之八九。少了那幾萬流客,浮坪城的熱鬧稍稍降溫,城內城外的治安也好了很多。
大周設在浮坪城的護聯使秦申,是個從朝上告老退下來、官場經驗豐富的古稀老頭,在武林大會的餘波漸漸平息後,他總算是勉強接受了何遠涯這個從天而降的幕僚——能在這幾天內把他有意無意扔過去的諸多雜事處理得乾淨利落而且毫無怨言,總不會是個只有背景的草包角色。
何遠涯在護聯府中只是個沒有正式官職的幕僚,秦申小試後卻不敢再真將他當幕僚一般使喚。雖然成王殿下把他帶來時沒多說什麼,他也畢竟是成王殿下的人,有背景又有才能的年輕人留在這邊疆重城,八成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任務。
秦申儘管欣賞何遠涯的才能,卻還是打算將他閒置,不再讓他插手此方事務——他可不想讓自己經營了許多年的勢力捲入什麼“奪嫡”之類的爭端去。
而何遠涯竟是意料之外的識趣,除了交託給他的事情,還真的從沒有主動插手過其他,這讓秦申一時不明所以,只當他是初來乍到刻意低調,以削弱旁人對他的警惕性。
無論如何,秦申不敢用他,卻也不敢十分冷落了他。
聽說何遠涯跟着成王幾次出入武家別院,也算與暫居在別院裡的武家老太爺、老夫人相識,秦申便時常與他結伴上門拜訪。
算來秦申還是秦可怡的遠房堂兄,只是她成了連皇子丞相都要禮讓三分的武家老夫人,身份畢竟還是比他這一介地方官高了不止一層,加上先前事務繁忙,他並未貿貿然去走這親戚。現在清閒了許多,再不去拜訪就顯得失禮了。
如此一來,何遠涯這個“幕僚”存在的最大用處竟是陪着上司串門,可他也好似樂得清閒,不受召喚便絕不會出現在上司面前。而秦申那明顯的隔離意圖沒有得到絲毫反應,也讓他的各種明問暗探頗有不着力的感覺,卻又無可奈何。
將秦申的寢食難安看在眼裡,何遠涯將自己與武老太爺暗中往來的行動瞞得天衣無縫,好像存心要那受不了身邊人在掌控之外的老頭子難過一般。
秘密留在城裡的黃琴與秦申有些陳年舊怨,在暗處看着他的臉色一天不如一天,只覺心頭大暢,幾日來小輩們都不在身邊的寂寞稍稍得以派遣,對着何遠涯便更加和顏悅色了。
“琴姨,過幾日你和姨丈又要去天凌國,留我一人在此,我可不是更寂寞?早知道就跟着澈兒回潮城去,總比自己整天對着這無趣的園子好。”
秦可怡與黃琴在廊下襬了棋局,棋盤兩頭分坐着的兩位老貴婦面容如孿生姐妹一般,格子間黑兵白卒你進我退,殺得難捨難分。好不容易見到仰慕了一輩子的表姨,可還沒熱乎幾天,離別又近在眼前,秦可怡怎能不抱怨?
黃琴悠悠落下一粒白子,道:“你這瘋丫頭,在外面玩了許多年,當真野了心不成?過幾月便是你家孫兒大婚,到時有你熱鬧的,還是趁着現在清閒,好好歇一下吧。”
“尹兒大婚,你們可會來?”秦可怡看着對面那人,眼裡的期盼差點溢出來。
可黃琴還是搖頭:“不了,那時也不知我們回到大周沒有。”見秦可怡一臉的失望,又笑道:“不過明年芸兒的及笄禮,我們是定會到場的。”
這明年便要及笄的少女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女子裝束,眼下正渾身滴水,一邊大叫、一邊揮着一根剛從河裡撈上來的紅柳枝,對着五個**上身露出賁張肌肉、在稀疏的紅柳林裡四散奔逃的大漢,狂追不捨。
“你們幾個混蛋!居然敢暗算我!”武馨芸憋紅了臉,連運功烘乾衣服都顧不上,一從水裡爬上岸就追着推她落水的罪魁禍首,手裡的“武器”卻死活抽不到他們身上。
一旁大笑着看熱鬧的蒼明終於捂着肚子喘氣道:“武妹子,你還是別追了,過來我幫你弄乾衣服吧。”
武馨芸氣哄哄走過去,把樹枝往蒼明身上一摔,咬牙切齒道:“看看你的這些兄弟,就會趁人之危!”摔完樹枝,卻還是乖乖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把溼嗒嗒的手臂伸了過去。草原上春風依然料峭,現在的她還撐不住全身溼透的寒冷。
那五個笑得張狂的大漢也再次湊成堆遠遠坐着。
卜羅依然口無遮攔,拍着大腿大聲嚷嚷:“我就說吧,你們都被那丫頭唬住了!看她那樣子,哪裡會是什麼武林高手,還不是一下子就被我們推下去?!一個只有名頭響亮的小丫頭罷了,哪裡值得你們戰戰兢兢的?!”
這一番話引來一陣附和,被蒸氣繚繞的武馨芸聽在耳裡,只不屑地哼了一聲,實在懶得去反駁什麼。
蒼明見武馨芸並沒有真的惱怒,不由又笑了幾聲,一邊爲她運功驅寒,一邊轉頭喝道:“你們幾個,還不快去獵些吃的來!今晚想餓肚子嗎?”
大哥發話,漢子們不敢不從,各自拿了武器往林子裡去了,都嚷嚷着要打到最大的獵物,帶回來讓某個小丫頭長長見識。
看着他們走遠,武馨芸哭笑不得,道:“他們也把我看得太扁了吧?”
蒼明已將她身上衣物烘乾,便收回了手:“待你功力恢復後,要不要幫我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他們在王庭橫行霸道慣了,太不知天高地厚。”
武馨芸歪頭看他:“我並沒有和你交過手,你怎知我不是空有名聲?”
蒼明爽然一笑:“何止是沒交過手,我連你動手都沒見過。可是有人親眼見過,我自然也知道了。”
武馨芸目光探尋,在蒼明身上打了好幾個轉,才道:“先前一直沒機會問,你是不是認識我三姑姑寧皇妃?”
蒼明微愕,卻也大方承認道:“沒想到叫你看出來了,不過可別說出去,這是個秘密。”他擡眼四處望了望,又道:“我們不如去撿些柴火吧,待他們打獵回來就烤肉吃。至於我與寧皇妃的淵源,倒是可以說給你聽,你大概是第三個知道的人。”
武寧然,明巖寧皇妃,少時跟隨兄長前往浮坪城參加三國商會,偶遇微服出巡的明巖王,在明巖王的熱烈追求下私定終身,十八歲便離家“私奔”至明巖王庭。
明巖王力排衆議,將武寧然封爲唯一一個地位僅次於王后的皇妃,從此更是甚少讓後宮納入新人。而武寧然嫁入皇室,違反武家“女不入後宮”的家規,大婚當日便從家譜除名,由當時還是家主的武慶楠宣佈將其逐出家門。
當時,這也算是引天下矚目的一件事,許多年來仍是不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可人們預料中“君王寡情,紅顏薄命”的情節並沒有發生,這兩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上位者之間的感情竟似日久彌醇,二十年來恩愛不減。
有了這一對做示範,無數閨閣少女開始憧憬外出偶遇良人、自己抓住美滿姻緣的橋段,引得衆多衛道夫痛斥世風日下,恐怕明巖國的史官也不會用讚賞的語氣記下這一筆。
但無論如何,明巖王與他的寧皇妃都是令人豔羨的,特別是明巖王每五年爲寧皇妃辦一次的大型生辰慶典。第一次慶典是寧皇妃嫁給明巖王兩年後的二十歲生辰,當時九歲的蒼明跟隨父親進宮,初遇武寧然。
自那以後,蒼明也只能在五年一度的慶典期間見她一次,至今不過四面而已。
可有這麼一種人,只需見過一眼,說過一句話,便能讓人傾心相交,就算時隔多年,再見面時也不會陌生疏離,只有久別重逢的欣喜與暢快。
在蒼明眼裡,武寧然便是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爲什麼在那種時候她會一個人出現在那種地方,但每次去找,她都會在。我與她閒聊,說得最多的便是你們家的事。即使被你們趕出家門,她還是那麼熱衷於收集你們家的所有消息,就好像她仍然……”蒼明垂頭看向怔怔望着他的武馨芸,“仍然留在你們家裡一樣。所以我對你們武家人很生氣。”
武馨芸被蒼明怒目瞪着,仰着脖子眨眨眼,居然忽地笑開了。她的笑臉在稀疏的光影裡竟是那般燦爛耀眼,蒼明恍然間彷彿又看到了綻放在夜空下、又映入那人眸中、染上她淡淡笑意的七彩煙火。
“那你現在不生氣了嗎?”武馨芸看上去心情極好,往前走的腳步都帶着跳。
蒼明回過神來,看着她的背影無奈搖頭,卻仍哼道:“當然生氣!你們有什麼理由拋棄她?就因爲她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這在我們明巖人看來是最不能理解的。”
武馨芸不去與他辯解,又問道:“那你爲什麼會信任我?還願意與我結交,到我家去吃飯喝酒?”
蒼明瞪了她好一會兒,才道:“我那時雖然討厭你,卻相信讓寧皇妃看重的人不會是卑鄙小人。”
武馨芸聞言大笑:“看來我並沒有讓你失望。”
她腳下一頓,轉過身來直直看入蒼明的眼底,悠然笑道:“現在你還覺得我們武家拋棄了三姑姑麼?看看我便該知道,在武家,女兒是最受寵的。我的爺爺奶奶你也見過了,覺得他們像是會捨棄兒女的人?”
見蒼明不語,武馨芸緊了緊抱在懷裡的枯枝,轉身繼續走,語氣依然輕快:“武家若當真薄情寡義,怎當得起你們寧皇妃戀戀不忘二十年?難道我千里迢迢跑去王庭,只是爲了逛街開眼界?你若不是想讓我與姑姑見一面,又怎會邀我一起走?”
“爲什麼要與我說這些?”蒼明心頭微撼,卻不解武馨芸的用意。
武馨芸渾不在意,回頭看他:“那你爲什麼告訴我你的事?”
她將食指豎在脣邊,眨眼一笑:“我剛纔說的也是秘密喲!所以啊,我去見三姑姑是隱秘的家事,你就不用費心摻和了,我自有辦法見到她。”
蒼明佯怒:“原來你是怕我拖你後腿?你現在的功力比古瓦都不如,要怎樣潛進王宮?可別連累寧皇妃受責罰。”
武馨芸白他一眼:“我只是現在功力不行而已,等到了王庭,你就知道我能不能溜進去了。”
蒼明一指面前半里寬的大河,擡着下巴道:“過了這木蘇河,不到兩日便是王庭了。區區兩日,你能恢復多少?”
武馨芸口氣裡滿是自信:“兩日?儘夠了。兩日後,即便你全力施展,也追不上我的輕功。”
他們說着話,已然回到落腳紮營的那一片空地上。周圍只有潺潺流水與七匹馬低頭嚼草的動靜,夕陽下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祥和。
可是,**靜了。
將懷裡的枯枝拋到已經堆得很高的柴堆上,武馨芸疑惑道:“他們還沒回來嗎?這一帶兔子不少吧,難道專程跑遠了去打狼?”
蒼明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擡頭四顧,線條堅硬的眉頭微微蹙起。原地來回轉了幾圈,他面朝一個方向,眼裡忽然迸出令人心悸的寒意來。
“有血腥。”
聽到這三個字,武馨芸亦是臉色大變。她二話不說,飛身掠入馬羣中,轉眼便取出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沉聲道:“去看看。”
武馨芸沒能打到捉弄她的五人,只是因爲她沒有全力施展身法。眼下她全力施展開來,速度竟也不慢,勉強還能跟上蒼明的身影。
蒼明並沒有顧及武馨芸的速度,朝着氣味傳來的方向飛奔了半柱香時間,才猛地停了下來。面前是一片被踩得凌亂的草地,他蹲下身輕捻粘在葉子上的血液,又回頭看一眼來的方向,眉頭不禁皺得更緊了些。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風力,打鬥的聲音傳不到樹林裡,難怪他沒發現出事了。若不是剛好有風從這個方向吹去,他怕是要更晚一些才能找到這裡。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這裡的血跡已經開始凝稠,不但有獸的,還有人的。卜羅他們應該還不至於被這裡的獸傷到,那傷了他們、還讓他們五人一起消失的到底是誰?
武馨芸終於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驚。她壓住心驚,一手捂在胸前,一邊閉目深呼吸,熟悉的木元力從安魂珠上引入她的經脈內,總算讓她平復了急促的心跳。她本不想這麼快動用儲在安魂珠內的元力,不過眼下似乎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不拖後腿。
凌亂的足跡一直延伸到山包後面,武馨芸與蒼明對視一眼,皆是腳下無聲潛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