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漢在何錦環家的租房是一間西廂房。何錦環的丈夫翁喜斌也幫着卸東西,兒子翁春生過來打招呼。春生妻金娥挺着大肚子與十二歲的女兒翁靜靜也來看熱鬧。屋裡越狹窄靜靜越往裡鑽,金娥一撥靜靜的頭,“啪”一聲,靜靜摸着頭髮抱怨:“你把我的卡子弄哪去了。”新環境、陌生人,讓銀漢感到很安心,衆人走後,銀漢鋪上牀,放下竹簾就睡了。傍晚起牀掃地,從牀腳後掃出一個髮卡。彩娟忽然走進來,警覺地問:“這個髮卡哪來的,今天誰來了?”“沒誰來。”銀漢把髮卡擦乾淨,遞給對在院子裡洗菜的何錦環說:“大嬸,靜靜的髮卡找着了。”
次日銀漢又出症狀,煩惱、憂慮、恐懼和低血糖炫暈依然折磨得人無處躲避,無法可想。百般無奈,從窗臺上拿起那截粉筆在牆上畫個記號。
不能老是睡,出來走走也是好的。掀開竹簾端詳翁家兩條狗:棕色的京巴被鏈子鎖着,土黃色的柴狗倒很自由。銀漢把半個吃剩下的包子扔向京巴,可是京巴的鏈子被自行車繞住過不來,柴狗搶上前把包子吃了。銀漢問翁喜斌:“翁叔,幹嗎把京巴拴着,這個柴狗怎麼不栓?”翁喜斌說:“怕京吧跑丟了;那個沒人要,不用栓。”銀漢一時胃疼,感覺自己像這個京吧,祗辱於奴隸人之手。
夜裡狗叫,一宿沒睡好。黎明,翁家父子倆又吵鬧,何錦環膽怯地勸架。
銀漢吃早飯時胃疼,坐在牀上歇着。只聽院子裡咣啷一聲,翁喜斌驚道:“又打一個碗!你不看着點。”何錦環說:“我也不想打,就知道吵我。”翁喜斌說:“你打的不吵你吵誰。昨天你打了個碗,黑着個天我沒看見,今天總不能沒看見。還有這個不粘鍋,得用木鏟子炒菜,你就不聽。肉放在桌上也不把它放冰箱裡,這都是好肉。”銀漢隔着竹簾往外看,見何錦環生氣地擦了手往外就走。翁喜斌問:“你幹啥去?”何錦環說:“不用你管。”
銀漢想起當年李惠慈喝醉了酒的事:李惠慈與來俏月吵了幾句,負氣上街。銀漢不放心,悄悄跟着。李惠慈一回頭,銀漢沒藏住。李惠慈笑了:“我一回頭,銀漢在後面跟着。”李惠慈的笑容是那麼慈祥,讓人感到那麼的和氣和平易。銀漢忍不住掉下淚來。午飯的時候買了饅頭。銀漢掰開饅頭剛要吃,腦海中閃現出幼時的情景:李惠慈掰開一個熱饅頭遞到銀漢嘴邊,溫聲細語說:“吃饅饅。”李惠慈那一剎那留下的印象那麼清晰,彷彿發生在昨天。那笑容那麼和善,這是沒有任何隔閡的親情、沒有任何雜質的父愛。銀漢扔下饅頭,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這幾天雖說沒人打擾,但是銀漢身體底子薄弱,犯病只當家常便飯。不能經受一點擾動,一絲的困難都會引發傷心和悲痛而不能自拔。絕望之餘看了一眼這幾天在牆上做的記號,竟然是這樣的數列:2、4、0、2、0、1。
病情分明在見輕,銀漢忍不住流下淚來。連忙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哭就犯病,得自救,出去走走。在外面走了一小圈就疲憊不堪,腦子也遲鈍起來。看到街上人買熟食提着回家,想起爸爸騎着小摩托來給送東西的情景,潸然淚下。
無事往牀上一躺就睡,這就是康復的機會。一覺醒來腦子清醒了許多,繼續判斷自己的情況,由心底升起一團怒火。扈美芹娘倆的做派,寧可整死人也不放人走,哪有良心。想要活下去,不能再遷就她們。銀漢冷靜下來,重新評估和判斷自己生命中的福分:現在只有一副不怎麼聽使喚的軀體,一副沒有完全失靈的大腦,外加一腔無法遏制的怒氣,這就是資本!只要不跟她們在一起,就不會沒命。銀漢考慮了第一個結局:離婚。如今經不得任何刺激和擾動,連離婚的過程都堅持不過去。依彩娟的黏勁,無法擺脫。第二個結局:離家出走。在房東家住兩個月,就得搬到總校門口去陪曉風上學。然而一年以後何去何從?第三個結局:與她們和好。見面說點什麼?說我錯了?我沒錯;說她們錯了?她們豈能承認;什麼都不說,回到原處。如今真是走投無路,進退維谷。“進退維谷!”銀漢忍不住喊出口來:“天哪,命運曲線降到了最低,終於到了轉折點!”
好一個李銀漢!尋常人遇到進退維谷的境地都會傷心失意、灰心喪氣。不是悲哀自憐、悲嘆世事無常命運多舛,就是把自身問題都推到別人身上聊以自敝其羞。銀漢則不同,他看到了自然規律,看到了形勢的走向,看到了光明和未來。這是他與尋常人有天壤之別的地方,能從紛亂的世象裡清楚地看到本質,在最困難的時候準確地找到命運寶庫的大門,剩下的只是破譯開門的密碼。按常理,進退維谷需要糾正燈下黑。銀漢安靜下來,沒有哀愁,沒有迷惘,沒有恐懼,沒有失意。脫胎換骨就在今日,不能再把自己當成一個附庸,要還這個世界一個公道。
銀漢冷靜地回憶了一遍自己的生命歷程,得出一點結論:爲什麼一直謹慎不敢出錯,究其原理正爲防備今日。福分已經薄到了不堪一擊,一定要愛惜每一個機會和每一隻籌碼。這些時日的家庭磨難讓人招架不及,沒有精力料理自家疾病,致使病魔佔了先機。如今正氣浸危,先從哪條經絡救治,且看脈相。銀漢靜靜心,以右手按左脈。脈像雖瓤而不亂,雖細而不促;雖濡而不散,雖柔而不枯。銀漢暗自點頭:“老天對我很眷顧,稟賦還在。雖然已傷了元氣,但至少還有奮鬥的權利和搏擊的理由。道德不應該有害,君子的本分不應該是走投無路,車到山前必有的這條路就是自然規律。”經過長時間的思考,銀漢徹底明白了:彩娟母女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幫助。在沒有能力給她們幫助的時候還留在這個家裡,會誤導她們的思維。扈美芹從來不承認需要幫助和拯救,就不該一廂情願地幫助和拯救她。這是一個嚴密監視的家庭,以無理而自豪,以狠毒爲榮耀。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無端生存在裡面,無道理被恐懼和絕望壟斷身心,自陷死地不怨別人。
彩娟下班拐過來,拉着銀漢去買水果,慷慨地說:“想吃什麼買什麼。”買了幾根黃瓜回來。彩娟溫柔地說:“我給你買個手機去,什麼時候找你都方便。”銀漢說:“免了,省錢又安靜。”“不能沒有手機,咱媽咱姐找你也找不到!”彩娟忿然說畢,看着銀漢面無表情不語,暗暗得意,又殷勤說,“我給你買個最好的,星期一就去,我跟賣手機的說好了,隨便挑,哪個好要哪個。”
過了幾天,彩娟從兜裡萬分小心地拿出一箇舊手機說:“我給你買了一個最好的手機。我看着就這個最好,除了屏幕看不見,其他沒毛病。”銀漢伸手接,彩娟不給:“我拿着你看就行唄。那個手機卡沒錢了,我給你換了一個新號,本地通。這個舊的,我也花了十塊錢呢。能打、能聽就行唄。”銀漢點頭說:“不能打、不能聽也行。”彩娟勃然嚷:“沒有手機不行,有事找不着你!這個多好,別的也不耽誤事,就是誰來電話不知道。不知道也好,這樣誰的電話都得接。”銀漢說:“你給我打電話,我一次都沒不接過。”“我說手機屏幕壞了,就用不着來電顯示。”彩娟紅了臉嚷着,攥着這個手機想了又想沒辦法,只好遞給銀漢。銀漢看着顯示屏,嘟囔一句“壞透了”,往桌上一放就端起鍋出去接水燒上。
春生屋裡傳出來微小的嬰兒哭聲。彩娟說:“金娥生了?剛生下來的小孩一點不亂,小孩把大人都催老了。”銀漢微笑着說:“新生命茁壯成長起來吧,明天是他們的。”彩娟心裡有數:他好起來了,再領他吃點好的就沒事了。
銀漢洗着衣服,外面有喊賣雞蛋的,彩娟問:“買雞蛋不?”“買去吧。”“還有十來個雞蛋呢。”“那還問什麼,別操心了。”彩娟說:“咱上街吃飯去吧。你想吃什麼?嗯?你說嘛。你說吃什麼咱就吃什麼。說吧。你說呀,想吃什麼咱就吃什麼去。”“來碗餛飩吧。”“餛飩算什麼,咱吃麻辣燙。”
曉風回來,銀漢問:“寶寶,不是下星期才能回來嗎,今天也不到星期六。”曉風說:“有人借用我們的教室,放一天假。”剛做好飯彩娟進來,銀漢說:“一起吃,還是你回家去吃?”彩娟說:“當然在這跟你一起吃了,回家幹什麼。”銀漢很愉快,拿出小瓶白蘭地打開。彩娟問:“新買的?買它幹什麼!有錢了?”銀漢怒道:“掙的錢不花幹什麼?吃乾花淨。”擡頭見彩娟臉色依然不好看,越發氣往上撞:“喝。你不喜歡就別喝。曉風要是贊成你,都別喝,我一個人全喝完。”咚咚往杯子裡倒。曉風忙用手奪住酒瓶,銀漢鬆開了手。曉風慚愧,又將瓶子推過來:“爸,給你,喝吧。”銀漢將酒重新倒進瓶子裡說:“不喝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