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吃一驚。劉安琪過來說:“說你叫什麼名。”老人很自豪地說:“王大夫知道。”劉安琪呵斥說:“怎麼這麼費勁,你看多少病號等着,別麻煩!”褚天野過來和氣說:“病人認醫生好認;醫生認病人不容易,成千上萬的。”老人說:“我叫甘炳義。”銀漢在紙上寫上問:“是這三個字嗎?”甘炳義看也不看:“寫上就行唄。”“回頭報銷姓名不符,還得改。看一眼也不費事。看得見嗎?”甘炳義很認真地看:“看得見,我眼不大花。是火字邊加一個甲乙丙丁的丙。”“是火字邊的炳。”甘炳義放心了:“那就沒錯了唄。王大夫,我多想跟你說說話不。”銀漢說:“什麼地方不舒服?”“王大夫,我找你好大會子了。”“我姓李,不是王大夫。您今年多大年紀?”“七十五了。”“什麼地方不舒服?”甘炳義四平八穩:“你慌啥,咱聊聊。我在軍隊的時候,也有軍醫。”劉安琪不耐煩:“說你什麼地方不舒服!”甘炳義沒言語。
銀漢說:“給您按脈。”“摸摸脈。”甘炳義大喜,伸出左手,“你給好好摸摸,是啥病。”“關節疼、渾身癢。”“對,找你算找對了。”“吃點中藥吧。”“喝不下去。”甘炳義十分得意的表情跟扈美芹相似。“中成藥好不好?”“多少錢一盒?”“記不起來多少錢,藥房算賬。”“讓他先算算。”甘炳義主子一般吩咐。劉安琪說:“不拿藥沒法算。”甘炳義想了一會說:“一丸一丸的?多大丸子?”銀漢說:“一粒一粒的,比小米大點有限。中成藥貴點,拿錢夠不。帶多少錢?”“一百塊。”“中藥可以,但是喝不下去。回去還得坐車,拿了藥就沒錢回去。鍼灸比較慢,打打針吧,效果還好還便宜。”甘炳義暢快說:“行。”銀漢說:“我給您辦卡去。”甘炳義又暢快說:“行。”銀漢儘量和氣說:“拿錢。”甘炳義摸出一疊零錢,掉地一張,吩咐:“撿起來,就這一張吧。”銀漢要走,劉安琪說:“我去給他辦去吧。”
銀漢給斯文病號開了藥說:“這個藥方應該對症,吃六劑再來調方。”
劉安琪拿了藥對甘炳義說:“這是報銷單,一共五十五塊錢,找你四十五。”打針醫生對甘炳義說:“你腿腳不方便,我過來給你打。”幫甘炳義脫了外罩,袖子捋好,又給捋褲腿,褲腿實在太窄擼不上去。銀漢很費勁地給他往上捋,褚天野也來幫忙,這才勉強給捋到位,還不能鬆手。褚天野笑着說:“我就這樣拽着吧,別滑下去碰着針。”銀漢給另一個女病號看病,甘炳義說:“你給我打!”打針醫生稍臉紅,轉身走開。銀漢給打完針,褚天野幫甘炳義把褲腿放下來。甘炳義看着褚天野說:“這個大小子態度也挺好。”黃鵬飛說:“下班了。”銀漢說:“我看完這一個,你們先走吧。”褚天野過來對甘炳義和氣說:“走吧,下班了,回家。”甘炳義站起來就吩咐:“給我找個車。”褚天野依然和氣說:“給你找個去。”隔壁楊醫生出來,問:“他家人呢?”褚天野說:“沒家人呢。”甘炳義快活地說:“兩個好兒,在外面當兵。”好大會褚天野陪着甘炳義纔剛走到門口。李銀漢追過來說:“天野哥,你有事先走吧,我給他找車。”到門口,甘炳義忙喊:“三輪就行。”
過了幾天,上午業務很多,人聲鼎沸。外面大嗓門又喊:“李大夫!”甘炳義這次是拄着一個柺棍來的,還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與他同來。甘炳義坐下對銀漢說:“還認識我不?”劉安琪看到李銀漢的眼神有些異樣,忙說:“知道你叫甘炳義。”銀漢說:“怎麼會不認得,好幾天沒來。”“八天了。上回是星期二,今天是星期三。”甘炳義解開釦子在裡面慢慢摸,“上回的針還真管用,胳膊腿利索多了,身上也不癢癢了。原來抹啥藥膏都不管用,這回找你算找對了。今天帶的錢多。”銀漢對那年輕人說:“交九十塊錢去。”甘炳義笑着說:“一百也給你。我不在句源報銷,在南京報。”打針醫生問:“你是離休幹部?”甘炳義不答。藥拿來了,甘炳義很得意地吩咐:“就在這打,還是李大夫給打。”打針醫生撇撇嘴,端出來用具,幫甘炳義解衣服,那年輕人不好意思,也幫忙。銀漢給打了針,年輕人笨手笨腳係扣子,一臉汗。打針醫生笑道:“釦子系錯轂了。”銀漢把釦子給甘炳義一一扣上,年輕人窘得滿面通紅。甘炳義很受用地讓伺候,笑對銀漢說:“我有兩個好兒,都挺懂事。”打針醫生說:“他不是你家屬?”年輕人窘:“不是。”
甘炳義過幾天又在門口喊“李大夫”,他似乎從來不換衣服,還是推着助行椅,上次帶的那個年輕人卻不見了。劉安琪要攙他上來,他照舊說:“你弄不動,喊個胖子,有勁的。”劉安琪只好進屋把李銀漢喊出來。甘炳義坐下,沉着臉說:“我喊好幾聲也沒人出來。”劉安琪說:“沒聽見。”甘炳義往椅背上一靠:“給我倒口水喝。”劉安琪給他倒上一杯水。他不接,揚着臉吩咐:“放桌上。來了病號你們得快點照應。我都花給你們一千多了,還不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甘炳義嘴一咧,假牙脫落,連忙咬定。劉安琪說:“哪就花一千多塊,剛一百多,說瞎話。”
到甘炳義的號了,大家彷彿都被他訓練過,全都自動行動起來。李銀漢說:“八天、六天,來得不勤。病得靠上治,才能保證效果。”“往後看病方便。我告訴你李大夫,我搬到醫院後面那個院裡去了,龍海老年公寓。我輕多了,你給我接着打,打好了心淨。”銀漢輕輕搖頭:“不能保證好。星期二再來。”
劉安琪問:“李老師,他的看完了嗎?”李銀漢說:“看完了。”“回家,走吧。”劉安琪扶甘炳義往外走,到門口又爲難。甘炳義:“你忘了,去喊人去,有勁的。那個大小子就行。”劉安琪說:“他不得閒。都沒空,我去喊誰。”甘炳義張嘴就吩咐:“去喊李大夫去,不來人我咋下去。”劉安琪說:“就這一次,以後你讓你家人來。”李銀漢已經出來了,過來扶甘炳義下了臺階。劉安琪扭身進屋坐在那生悶氣。銀漢說:“怎麼了?嫌他要水還不喝?他忙着說話,可能忘了。”劉安琪說:“他光讓我喊人,我想幫他還覺得不對頭,這是誰仁愛給誰找麻煩,使喚人多方便。下次他再不帶家屬來,我不理他。”外面又傳來甘炳義喊“李大夫”的聲音。宮冠儒說了一句“落到這地步還那麼硬氣”便不響;銀漢坐不住,說:“還得給他找車送他走。”黃鵬飛說:“他不是搬到龍海公寓來了嗎,散着步就回去了。”“後面路沒修,他擡不起腿來,回頭摔跤更麻煩。”銀漢說着走出去。黃鵬飛笑對宮冠儒:“在外面摔的,跟醫生沒關係。”宮冠儒無奈搖頭:“七、八十歲了,一跤就能栽死。他也覺不出來孤苦無依,人真耐受,到死不明白。”
李銀漢出去,甘炳義還沒走到大門口。“我給您找輛車。”甘炳義照舊喊:“三輪就行。”來往的都是出租車,好大會纔來一輛三輪車,車主滿臉笑容:“上哪去?”銀漢說:“送這位老人走,就在後面龍海公寓。把車往後倒,扶他坐上來。”車主不冷不熱說:“不能扶,得讓他慢慢走,一扶摔着了。”銀漢扶着甘炳義慢慢走過來,三輪車卻飛快開走了。“哎,甩客。”銀漢無奈。甘炳義懇切說:“小子,你別走。”銀漢說:“我不走,給你找車。”門口有個三輪車沒鎖,上面坐着一個青年男子,銀漢去借,男子笑着說:“這不是我的車,要是,剛纔就借給你了。”導醫大姐推來她的三輪車,銀漢扶甘炳義坐好,說:“你住得離西門近還是離北門近?”甘炳義說:“北門堵死了。我住最東邊,跟醫院鄰牆,從這一排屋子後邊繞過去就到大門了。”路特別顛,甘炳義就像貓,任憑車的顛簸,一動都不動。院子地勢高,門裡有個很高的坡。銀漢說:“下車吧,騎不上去。”甘炳義說:“就是在這下車。小子你餓了不,我領你喝羊肉湯去。”“不喝。你要喝,我把你送到店門口。”甘炳義:“你不喝我也不喝。”
大門下有個中年男子沉悶地蹲在牆角,銀漢說:“麻煩您幫把手,把他攙上去。”甘炳義樂顛顛地喊:“老顧,來照護我一下。”老顧面色鐵青出來,伸手要拉,甘炳義說:“不能拽,你就在旁邊照護着就行。”屋裡出來一個樸素老人,和氣招呼:“老甘哥回來了?”老顧撇撇嘴。甘炳義得意地說:“老劉,大夫送我回來的。”銀漢推三輪車調頭要走,甘炳義說:“小子,留你個家庭地址。”銀漢說:“星期二見。”甘炳義忙邀:“進門看看我的屋。”“我得回去,快下班了。”甘炳義喊:“坐坐再走,說說話。我有兩個好兒在外邊當兵……”
老顧懟斥一句:“人家快下班了!”甘炳義才罷了。
看着李銀漢的背影消失在拐彎處,老顧才斥責說:“你真‘行’,管人家叫小子。醫生是你生的、你養的?用着怪方便。”老劉說:“不能老麻煩人,人誰不煩?又該不着伺候你。”“要是知道還能到這一步!”老顧說,“這幾天,你看看他支使多少人了,人家都該伺候你?還大夫送回來,得意的。那是人家好,咋會是你能。”老劉和氣說:“老甘哥,用誰都不能白用,都得給錢。就自家親兒不用給。你辛辛苦苦養他大了,該找他。”老顧說:“他會捨得給人家錢?用人家一回,第二回還敢張嘴不?”老劉說:“老甘哥,好好跟孩子說話,誰不喜歡一口暖和氣。”老顧說:“光想耍性子。都是說他有兩個好兒,他都這個樣了,他的好兒在哪呢?光說當老子的不能求孩子,孩子伺候他還得求他,哪有這理?”甘炳義不再歡樂無疆,滿面羞愧低下頭。
李銀漢輕鬆牽着三輪車往外走,經過老劉敞開窗戶的房子下面,猶聽得老顧的數落聲:“我兒要是還活着,總不至於住這。臉皮啥金貴的,人家出力伺候,連句好話都不捨得給?從來不想想自己算個啥。光佔外人便宜,不本分!”
一個瘦小髒兮的謝頂病號進門就對銀漢哈腰:“李大夫。”銀漢笑了:“賀金平。坐,怎麼上這來了?說一聲,回家給你看去。”賀金平陪笑道:“可不敢。感冒了,渾身沒勁。”“怎麼治的?”“沒治,不想花錢。”銀漢說:“不能工作沒收入,也不省。”“不花不心疼,不賺算歇着。”“有道理。”銀漢用聽診器給他聽聽心肺說,“沒事。多喝開水,睡前熱水泡腳,倒進去半斤白酒,不花一分錢。”賀金平笑了:“那最好了。多高度數的酒?”“不拘,度數高的少倒點。泡到身上熱乎乎就可以了。多喝開水。”“那好唄,李大夫你忙着。”賀金平哈腰去了。
劉安琪問:“李老師,半斤白酒不算花錢?”李銀漢笑着說:“他家的白酒不花錢,有職業之便。”“是職務之便吧?就是酒廠老闆,用自家白酒也不能算不花錢。”銀漢搖頭:“收酒瓶的。”劉安琪說:“還真是職業之便。賣酒瓶連酒一塊賣嗎?”李銀漢說:“飯店賣給他的酒瓶,不會個個都喝完。他收來帶酒的瓶子,賣以前打包,酒得倒出來。收了貨堆我們家牆外面,酒倒我們家花園裡。我說:植物需要陽光、空氣和水,沒聽說需要酒精。多走兩米就是下水道入口,利己不損人才能長久對不對?他馬上改了,再沒往花園裡倒過。”
一男子問銀漢:“帶狀皰疹該這裡看不?”李銀漢說:“到神經內科去看,他們有一套很好的辦法。”“神經性皮炎是帶狀皰疹不?”“不是。神經性皮炎有對稱性,帶狀皰疹不會對稱。”男子喝道:“你說的準不是!”銀漢被噎住。男子轉而對宮冠儒說:“有年紀的都知道,帶狀皰疹長一圈人就完了。”宮冠儒不耐煩地說:“我當醫生這就三十年了,從來沒見過帶狀皰疹能長一圈,從來沒聽說過帶狀皰疹會長一圈,更從來沒學過帶狀皰疹能長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