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到拆遷辦交了鑰匙回來從環城湖邊走,還沒到撫衆巷就聽到前面瘋狂吆喝聲:“給你說了,你聽見沒有!快走快走,不能在這兒擺!”這是個年約五十歲的又黑又壯的粗獷男子,衣着窩囊髒污,一條腿的褲腿褊到膝蓋,另一條褲腿皺褶得露出腳脖子,穿一雙棕黑色爛涼鞋;一臉憤怒,老虎隨時出擊一般,絕容不得菜農在這裡擺攤賣菜。在他的威嚇下,路邊幾個菜農狼狽收拾東西。銀漢無暇顧及這些,身體不聽使喚,中午飯懶得做,啃涼燒餅,草草睡下。
這幾天一直渾身無力,走路慢慢的,與以往風風火火不沾邊。插上電熱器電源按開關,熱了。銀漢洗了澡,感覺心裡踏實了一些,直想掉淚。
次日早起就渾身沒勁,悶着沒道理,上城牆上鍛鍊去。一個謝頂男子樂呵呵地走過來,恭敬地對銀漢說:“早來了。”“哦,早。”銀漢禮貌性應一聲,迴轉身朝另一個方向接着練。謝頂笑呵呵又跟過來,把一隻腳架在花壇上說:“你的筋練得多好,功夫到家。可是我的腿老壓不成,往上這樣彆着不能動。你都怎麼壓腿?”銀漢說:“不是那樣別法。股骨頭這個部位的關節是前後轉,不能往邊上硬掰。擡起腿來往外展,在合理運動範疇內。”謝頂笑了:“我說人家怎麼練的,我不懂。人家都是把腿縮短踢得低。”“鍛鍊的目的是把筋拉長,不是把腿縮短。”銀漢氣短,繼續往邊上撤。謝頂越發感興趣,又跟過來說:“我看人家練得好,我也光想練。”銀漢說:“大學街有武術俱樂部,想學什麼學什麼。”男子不好意思笑了:“值當的不。你教教我唄,我就跟你練了。”銀漢只好停下來,對他說:“你壓一下腿我看看。”男子樂壞了,馬上把腳放在一個樹杈上,說:“這個樣,我覺得筋多硬不。”銀漢說:“身子往這邊轉,正對着腳尖。如果不能做到正對而一定會有偏斜的話,寧可往這邊偏,否則會練出毛病來。”謝頂大喜:“我說怎麼老不對頭,今天可透亮了。你每天都來這裡鍛鍊不?”銀漢說:“第一次見面,我就把絕招傳給你了,夠意思不?”謝頂樂得搓手:“夠意思,夠意思。”銀漢說:“以後別再來找我了。”謝頂沒敢吭聲,銀漢轉身去玩器械。
一個帶軟帽的老人身子一晃無聲息過來,在旁邊看一會說:“你開始就在這兒練不?怎麼看着眼熟。”銀漢客氣地說:“見幾面以後都眼熟。”老人笑笑:“你原來是在北頭那一片練不?都跟誰在一起練?”銀漢扭頭看他,只見他大約七十歲,面色蒼白、形象乾枯,兩眼圈發紅。直瞪瞪沒有一絲羞怯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臉,就跟扈美芹似的。銀漢也就認真打量了一下他的面貌,眼白正常,眼瞼鬆弛下垂半裸露,這是看着眼圈發紅的原因。中風後遺症徵象,還有面癱。銀漢隨即轉了臉說:“沒跟誰在一起練。”舍了器械來到樹下空地練八段錦。
老人忽然跟過來,身法輕快得讓人感覺不到。銀漢吃一驚,只當沒看見。老人又問:“你練的是八段錦不?”銀漢心無旁騖:“是。”老人伸着頭,饒有興致地說:“有八段嗎?準沒有,不夠吧。都有哪八段?”銀漢每段演練一招給他看:“兩手託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鵰;調理脾胃須單舉,五勞七傷往後瞧。搖頭擺尾去心火,兩手攀足固腎腰。攥拳怒目增氣力,背後七顛百病消。”老人睜大眼,越發感興趣地看着銀漢。銀漢剛要躲,那老人噗嗤笑了:“我得過腦溢血,都忘了。我那時候病得多厲害不,住了兩個月的院,一個多星期沒知覺,什麼事都不知道。”銀漢說:“恢復得非常好,現在感覺怎麼樣?”老人說:“手麻腳也麻,都是左邊。我原來也練八段錦,現在忘了,不知道哪段挨哪段。”銀漢說:“想起哪個練哪個,能起到鍛鍊作用就可以,沒必要非得達到哪個層次。保持健康最重要,其他都用不着,您說是不是。”老人笑了:“那也得有真功夫才行。”銀漢暗暗搖頭,要躲開,老人又說:“我原來就在南邊那一片練,一大班子徒弟跟着我。你原來在哪兒練?”“體育場。”銀漢不練了,回身往外就走。剛走到城牆口,卻見這個老人在前方路邊挑菜,給銀漢打招呼:“回家了?”神行術。銀漢下意識要回頭看,卻忍住沒動,鎮定心神,禮貌地應一聲:“走了。”下道武英街,只聽那老人在身後嘆了一口氣。
回家原本路很近,然而銀漢走到半道兩腿就沉重僵硬不聽使喚。鎮定心神提一口氣想走快些,卻心裡直往上撞,還想吐還想哭,真道盡。只好半閉着眼睛除了腳下路什麼都不看,控制着心神不受外界干擾,先回到家再說。擡眼一看防盜門開着,這是彩娟又來了,她向來只關內門。銀漢沮喪涌上心頭,活不下去。硬着頭皮進來,卻發現屋裡沒人。“我的天!”銀漢登時覺得有救了,往牀上一躺歇口氣。良久纔起來倒點水,服下一勺藥粉,先睡一覺恢復精神再說。
整整一個月,銀漢處在昏昏噩噩的狀態中,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現實;哪是想象、哪是即將發生的事情。這天午覺睡得還可以,銀漢在痛苦的混亂中明白過來,哪裡不舒服就治治吧,等什麼。今天太陽非常烈,溫室效應滿跟得上有暖氣的房子。銀漢消毒了毫針,在窗下的牀上曬着太陽治療。
紮上針大約三分鐘銀漢就受不了,直出虛汗。拔了針,改成拔罐。用鑷子夾出一個酒精棉球,打火機打着火卻看不見火苗。頭暈眼花,陽光熾烈,可能有火而看不見。重新打火,全憑感覺進行,罐拔上了。扭着身子很不得勁,自己給自己治療真痛苦。鬆開手裡的東西,伏在被子上喘口氣。少頃聽到身後有火苗的撲撲聲,竟然牀單着了。銀漢大驚,一時找不到撲救的東西,就用手掌全力拍打,火才滅了。收拾被燒的牀單、被罩放洗衣機內馬上洗,免得死灰復燃。高度緊張好難受,這些天怎麼活不下去。剛好些,樓上歡叫蹦跳,天花板要掉土。銀漢驚得心臟要跳出來,這個屋不能睡了。勉強把長條桌挪到廚房內側小儲藏室裡當牀。
次日午後,銀漢把治療用品端到小儲藏室裡,這次不敢動火,光扎針。然而依然不走運,扎完針後還沒挪走治療盤就暈針了。掙扎着想要拔針已經來不及,一下暈過去,還好沒從牀上掉下來。
銀漢漸漸清醒過來,掂量一下自己可以與人簡單交流了,就準備了禮物到區公安局門崗找門衛,打聽那天幫助自己的110巡警,對方卻不告知。曉風來電話:“爸,你今天干什麼去了,我打四回電話找不到你。我知道你搬家了,這些天家裡都發生了什麼事,給我講講。剛纔你幹什麼去了?”銀漢說:“我送禮去了,沒找到人。”曉風連連追問,銀漢說:“我倒着給你說吧,別把寶寶嚇壞了。我今天到區公安局傳達室找門衛,打聽一個多月前幫助過我的110巡警,對方卻不告訴。我又上王勝魁警務室託王勝魁打聽,王勝魁跟傳達室的門衛說着完全相同的一句話:不用謝,人名警察愛人民。”銀漢說畢,忍不住哽咽。
曉風不安地說:“爸你別哭,到底怎麼回事?”銀漢好一陣子才控制住情緒,簡單把那天的情況跟曉風說了說。曉風說:“那,那……你別難過,現在已經好了嘛。”銀漢說:“我買了一套練功服,回頭再買一套去。這兩天能幹點活了,我正在打掃衛生。”“那我不打攪你了,你幹活吧。”曉風掛了電話,往校門外飛跑。
第二天晚飯後,曉風又來電話:“爸,你在家嗎?”銀漢說:“在家。你吃飯了嗎?”“還沒有。等一會,我見了你再吃。”“你說什麼?”銀漢聽得蹊蹺。曉風說:“我在出租車上,一會就到你家。你再跟我說一遍你的地址。”
接了曉風來家,曉風四處打量:“這麼小,轉悠不開身子。迷你型,就這麼小的一個旮旯也算一間屋。”銀漢說:“65平方,算三室一廳一廚一衛。”曉風皺着眉頭仔細打量屋裡,牆上掛着幾件落滿塵土已經發黑的小飾物,到處都有粘的口香糖,還有一串口香糖組成的蜈蚣,讓人不忍卒讀。牆上用大毛筆寫的幾行漆黑髒亂的字:“江濤是個大能人”、“江鬆賢要以慈爲本”、“江濤大學、錢瑜英高中畢業”等字樣。曉風說:“怎麼到處亂寫亂畫。這裡這麼髒,能住嗎?”銀漢邊盛飯給曉風邊說:“回頭我收拾收拾。”曉風吃完飯,自覺去刷碗,卻碰了頭:“壁櫥怎麼這麼矮。”銀漢說:“碰兩下就小心了。我碰了四回再不碰了。”“廁所有一平方嗎,你還說天堂。”“這很好了,通風朝陽免打擾,還要怎樣。”